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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傳者:艾利 |
【第三頁】
☆京城春韻22☆
鐵衣時而微笑，時而皺眉，心神早隨著輕煙逸走，手上的濕衣漸漸垂了下來，鐵衣仍渾然不覺。火堆少添了新柴，漸趨黯淡，寒意便瀰漫近身來。
希泠身子微微一顫，打了個哆嗦，正出神的嚴瀚章馬上察覺到了。他伸手將那條簡陋的棉被又理了理，替希泠裹緊，但寒意逼人，豈是這單薄的棉被可以抵禦的？嚴瀚章四下望了望，見火堆快熄了，坐在火堆邊的鐵衣卻兀自發怔。
沒有出聲命令指使鐵衣，嚴瀚章悄悄逕自去柴堆抽了幾根柴薪，在火堆旁坐了下來，把柴送入火中。這或許是生平第一次親自動手生火吧？他眼中浮現一絲輕微的笑意。跳動的火光映上嚴瀚章專注的臉，明暗不定，但光與影的交錯卻讓他臉上的神情柔和了許多，已不復是方才對敵時那個威嚴冷峻的表情。
突然明亮起來的火光讓鐵衣微微一驚，回過神來，趕忙把烘烤的衣服稍微舉高了一點。嚴瀚章溫言道：「衣服可乾了？若乾了，便拿去給希泠蓋上吧。」
鐵衣沒有留意到他話中浮現的溫暖之意，一抬眼見到嚴瀚章，忍不住就一股怒氣直冒上來。鐵衣性子本就耿直，對剛才嚴瀚章見死不救的事情大為不滿，從希泠倒地後至現在才有空暇，一口悶氣早就憋得狠了，此時便不由得衝口而出道：「你不需假作仁慈了，方才他落在敵人手中時，你若不轉身逃走，棄他不顧，他又何必捱上這一劍？」
嚴瀚章一怔，沒料到鐵衣第一句話竟大有興師問罪之意，原本寒霜已融的臉上，眉頭又漸漸擰了起來：「你言下之意，希泠的傷全錯在我？」
鐵衣冷笑道：「正是！枉程某一直視你為正人君子，原來全然不是這回事，閣下表裡不一，根本是個冷血無情的人。從這個小兄弟出現後，從沒見你給他好臉色過，這倒也罷了，但他落在敵人的手中，你居然看都不看一眼，就想轉身逃走，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現在你這般惺惺作態，再來假情假意地關心他，又有何用？」
鐵衣的語氣極重，嚴瀚章有些愕然，隨即惱怒地道：「我方才說過了，在那種情況下，無論我選擇離開或是留下，希泠都是會死的。你倒是說說看，若換成你在我的處境之下，你難道會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鐵衣將手上快要烤乾的衣服放在一旁，怒道：「集你我之力，未必就會輸了那幫人。既然當時有機會可以與對方周旋一番，為何不聽聽他們意欲如何，再想想對策，採取行動也不遲？你當時大可不必急著犧牲你的侍衛，來這招壯士斷腕！」
嚴瀚章冷笑道：「周旋？如何周旋？那群人要的只是我的性命，希泠不過是他們妄想作為要脅我的棋子。如果我當時不轉身離開，他們只會繼續殘害希泠，迫我束手就擒。我若投降，希泠就更加沒有留下來的價值，敵人必定當場殺了他以絕後患。若當時能趁著那個稍縱即逝的空隙離開，他們為了要抓到我，也許還會留著希泠一條命以作為日後和我交換的條件。我別無選擇，在那個節骨眼上，只有離開一途。」
鐵衣沒想到嚴瀚章看似冷漠的一個轉身離去，居然還經過這樣縝密的思考，一時啞口無言。雖覺他說的話句句有理，難以辯駁，但捨棄同伴逃走，卻是鐵衣壓根兒從來沒有考慮過的事情。就算是個老是和他作對的麻煩精，真要遇上了性命交關的時候，他還是會毫不考慮地為著她的性命向山寨頭目屈膝下跪的…。
但那時山賊要的只是損自己的面子，嚴瀚章之事，卻決非如此簡單。鐵衣回想這一路來發生的事情及對話，祇覺得事事蹊蹺，忍不住問道：「難道沒有什麼別的方法可以解決？你究竟是和他們結下了什麼仇怨，非要以性命相拼不可？」
嚴瀚章冷笑道：「如果不流血能解決事情的話，我現在還會如此狼狽地躲在這裡嗎？」他有些激動了起來，不知不覺緊握著拳：「那群人要的只是我的命，但是我的項上首級牽扯太多人的身家性命，我若一死，跟著沒命的人絕對不祇希泠一人。」
鐵衣訝道：「為什麼你的性命牽連這麼多人？你的仇家到底是誰？」
嚴瀚章一震，醒悟自己的失言，突然站起身來，走開一步，冷冷地道：「你不需要知道他們是誰，你是我雇來的保鑣，只要負責保護我的安全即可。」
鐵衣心中有氣，怒道：「原來你一直只當我是個花銀子雇來的保鑣？難怪，難怪方才那蒙面人首領要背叛你！」
嚴瀚章一下子轉過身來瞪著鐵衣：「你說什麼？」
鐵衣毫不畏懼，回瞪著他：「雖然我不了解你和他之間的恩怨，但是憑你現在這種態度，我會相信他背叛你情有可原。」
嚴瀚章怒道：「明明是他變節背叛，為何你將所有過錯都推到我身上？」
鐵衣道：「因為，」他站起身來，直視著嚴瀚章：「錢財不能收買人心，同樣，嚴刑峻法也不能控制人心！我一路保護你，固然是為了守長風鏢局保鑣的承諾，但若你的為人不正，不管你出再多的銀兩，長風鏢局隨時可以拒保這趟鏢。這是長風鏢局數十年來所堅持的原則，不保不肖逆子，奸盜匪類。正因如此，長風鏢局才能廣受江湖上英雄的敬重。我之所以不問清楚敵人的身分便保護你，是因為我把你當朋友看待，相信你不至於為惡，絕非是因為你出了高價雇我保鑣。你連這層道理都想不明白，自然更不能了解，以嚴刑峻法治理下屬，除了讓他們畏懼之外，根本無法讓他們死心塌地，赤誠效忠於你。」
嚴瀚章臉色鐵青，叱道：「大膽！你敢教訓我？」
鐵衣昂然道：「不管你是皇親國戚，富賈權貴，程鐵衣一向有話直說。長風鏢局行走江湖，一向靠的便是一個誠字，從來也無須玩弄權術收買人心，自然便有各方好友出力相助。若非如此，我們今日如何能安然逃至此地？那些市集裡的街坊鄰居既沒有收我的銀子，我也不曾以武力威嚇他們，大家夥兒卻不顧危險助我們抵擋追兵。就連藥舖那位大夫，也是冒了風險，自告奮勇要為我們送信去鏢局。他們豈又是貪圖什麼榮華富貴了？只因為長風鏢局待他們如朋友，他們也以朋友之道待之，如此而已。想用銀兩收買人心，那招攬來的便只是些貪財小人；想以重刑控制人心，便唯有貪生怕死之輩可以留下。」
嚴瀚章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從來有誰敢在他面前這樣說話的？雖然心底深處知道鐵衣說的都是實情，但震怒之下不想也不願承認，怒道：「好，算我今日龍困淺灘，連個江湖平民都說教到我頭上來了！」哼的一聲，竟轉身出門去了。
鐵衣也不去追嚴瀚章，逕自叉著雙手生悶氣。就在此時，突然聽到床上的希泠劇烈咳了起來。嚴瀚章本已怒氣沖沖地拉開了小屋的門正要出去，但聽到希泠的咳聲，他腳步一滯，忍不住回過身來。
希泠是被兩人的爭吵聲吵醒的，一睜眼便恰好見到嚴瀚章憤而出走，毫不遲疑便想要起身攔阻，完全忘記自己的傷，一口氣岔了，頓時劇咳了起來。鐵衣趕到希泠身邊扶起他半坐著，輕拍著他的背想助他順過氣來，一面急道：「小兄弟，你傷重別起身，快躺下歇著。」。
希泠咳得眼眶都紅了，從他咳出淚來的眼裡望出去，嚴瀚章的身影一半籠罩在小屋的昏黃燈光中，一半卻已被黑夜隱埋，朦朦朧朧看不真切，似乎隨時一眨眼間就要被黑夜吞噬；床與門口相距不過數步，卻顯得那麼遙遠，彷彿嚴瀚章再退一步，便會從此在他眼中消失…希泠掙扎著伸出手去，求道：「公子………別走。」
嚴瀚章看著希泠，臉上的怒色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鐵衣沒有在他臉上見過的，憂心忡忡的神情。他遲疑躊躇了一會兒，終究嘆了一口氣，也不回頭，伸手把背後的門關了，把黑暗和寒意都關在門外。
希泠見他轉身，心裡一喜，人便軟癱了下去。嚴瀚章快步走回，和鐵衣同時自左右兩邊扶住了希泠，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躺下。鐵衣心念一動，這不是與之前在樹林中扶住體力不支的希泠同樣情況嗎？只是這一次，嚴瀚章沒有放開扶住希泠的手。
鐵衣突然間，隱約有些明白了。眼前這一直高傲冷酷的人，不總是藏起他偶爾一現的真心？就像他當時扶住希泠後，卻迅速縮回的手……。
希泠方才牽動了真氣，只覺得一口鮮血已逼到喉頭，只要一開口說話，隨時都可能傾溢而出。他緊咬著唇，苦苦忍耐著。但是現下該如何是好？眼見鐵衣激怒了嚴瀚章，如果兩人失和，任何一方負氣離去，那嚴瀚章的安危怎麼辦？他自知傷重，若今日命喪於此，雖不足惜，但敵人的爪牙還在黑夜中尋找嚴瀚章的行蹤，此時正是生死攸關的緊要關頭，而救兵未至，他自小崇敬愛戴如君如父的主子誰能保護？苦於不能說話，他一時失了主意，竟忘了平日恪遵的身分之別主僕之分，緊握住嚴瀚章的手不放，懇求、憂慮、焦急、自責，盡清楚在他惶急的眸中。
嚴瀚章一怔，明瞭了他眼中的含義，緩緩道：「別擔心，我不會離開的。即使我再怎麼惱程鐵衣對我不敬，衝著你和柯奇昌他們捨身救我這件事上，便不會隨便輕賤我這條性命。更何況，」他遲疑了一下，終究不得不承認：「程鐵衣方才所說的話，確是有幾分道理。」
他沒有抽回被緊握的手，只覺得希泠的手不知是因傷重還是心情激動，顫抖而冰冷。他心一軟，很久以前的記憶，在他尚未捲入奪權逐利明爭暗鬥之前的記憶，突然襲上心頭。他怔了半晌，不禁低聲道：「我記得，你五歲入我府中時，你爹送了你來，他要離去時你也是這樣拉住了他的手不放。你爹嚎啕大哭，你卻忍住了一滴眼淚都沒掉，臉上露出的便是這般依依不捨的神情。」
話一出口，他陡然心頭一震。希泠現在這般神情，是如同親人的訣別嗎？是怕再也見不到自己嗎？他素來身旁總有無數隨從，平日死傷幾個也不以為意。但今日眼見隨從紛紛戰死，又親身經歷了生死殊戰，孤身逃亡，本已動搖了他高傲嚴酷的想法，現下見希泠忠心孺慕如此…。
嚴瀚章伸袖替希泠擦去了額邊滲出的冷汗，眼中慢慢出現一抹憐惜：「我當時恰巧經過看到，特別留心到了你這倔強的模樣，才刻意留你在我身邊。習武、隨扈，跟了我十二年，從來沒聽你訴過苦，久而久之我竟忘了你也還僅是個孩子，只是一味地對你嚴厲，硬把重責大任強加諸到你身上，讓你左右為難。我急於立竿見影，用刑從苛，你怕我失了人心，常常甘冒大不諱不惜頂撞忤逆我的決定，維護犯錯的部下，甚至因此受了我不少責罰。但今日，要不是你一力維護，柯奇昌早已被我下令處死，根本不可能如此拼命來保護我。」他深深一嘆，「這幾年來，我忙著鞏固自己的勢力，對任何人都提防戒備，不論親疏。在相繼幾個身旁心腹背叛之後，更深信唯有重責嚴罰，方能立威御眾，不理會你的屢次規勸。可是今日，我以嚴刑峻法管理的人成了背叛者；而救了我的，卻不是以高官厚爵買到的部下。再多的金銀財寶，買不回你為保護我而失去的這隻眼睛。死在廣福樓的那些人，也不能再享受任何財富地位。」
他轉頭望著鐵衣，遲疑了一下，道：「你方才之言，其實今日我已經想過多次。打從市集出來之後，我便一直在想，為何有那麼多人肯冒著危險庇護我們。程鐵衣，你說的對，金錢權力不能長久，但恩澤卻可廣被人心。」鐵衣有些怔住了，沒料到嚴瀚章轉變如此之快，但他話中的誠意，卻顯而易見。
嚴瀚章沒等鐵衣回答，微微一笑，又對希泠道：「你一直以來，便想告訴我這一點吧？可歎我猜忌成性，竟看不出你用心良苦。」
一向不輕易顯露感情的主子首次對自己吐露內心想法，而自己這麼幾年的至誠苦心終於被了解了，希泠心情激動，才微點一點頭，眼淚就再也忍不住滑落。
嚴瀚章望著他，眼中的憐惜更深，道：「才說都幾乎忘了你還是個孩子，這會兒就真像孩子一樣落淚了。」
這一說，希泠陡然驚覺自己的失態，他略覺赧然地想抽回手，嚴瀚章卻比他更快，反手握住了他的手，微微一笑。
希泠灰白的唇微揚出一個安心的笑意，卻轉頭看著鐵衣，輕聲道：「倘若……」
他聲音細微至幾不可聞，連鐵衣都聽不清楚，嚴瀚章卻猜出他心思，微叱道：「胡說，有天下第一局的程鐵衣在此，援兵又轉眼即至，你不會死的。」
鐵衣當即明白希泠是怕命不久長，想求他保護嚴瀚章安全離開此地，不由得心裡一酸。這少年拼著自己性命不顧，一心只想著職責的所在主子的平安，而自己祇因為嚴瀚章口頭上說拿自己當保鏢看待而非朋友，竟打算不顧保鏢的職責而由著嚴瀚章離去，相形之下，不是太意氣用事了嗎？更何況，方才聽嚴瀚章一席話，再靜下心來一想，才了解這人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似乎有其複雜的考量及原因。而自己只憑著表面所見便判定他為人自私，未免太魯莽太妄下斷言。鐵衣心下慚愧，安慰希泠道：「小兄弟，你放心，我程鐵衣今日定會保護嚴公子和你兩人安全離開此地。方才之事誤解了嚴公子，程某亦有不對之處，嚴公子，請見諒。」
嚴瀚章見鐵衣這頑固耿直的漢子先開口道歉了，也道：「是嚴某失言，其實程局主捨命保護我們主僕二人，嚴瀚章感激在心，方才所說的只是氣話，請程局主亦不要掛懷。」
希泠見兩人互相道歉，誤會冰釋，終於放下了心。他輕輕舒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嚴瀚章不放心地問道：「希泠？」
鐵衣一搭他脈搏，放心地道：「沒關係，藥力生效了。讓他歇一會兒吧。」
嚴瀚章點點頭，不再說話。兩人都安靜了下來，只聽到希泠微細的呼吸聲漸趨穩定均勻。
鐵衣想到那件烘乾的衣服，便起身去拿了來，替希泠蓋上，順手拿起裝藥的小瓷瓶要收入懷裡。突然間想到一件事，便道：「不知道那個大夫平安到達長風鏢局了沒？如果郭旭和采玉他們知道了，現在長風鏢局的人一定都出動了在找我們。」
嚴瀚章道：「是啊，我想郭局主和采玉姑娘定是十分擔心。」
鐵衣皺皺眉道：「我也十分擔心他們，之前你不是說過，或許敵人也會對長風鏢局不利？采玉不懂武功，郭旭因受傷失了武功，長風鏢局的人手不足，如果有什麼風吹草動，可能應付不來。」
嚴瀚章略覺訝異，道：「郭旭沒有武功？怎麼，長風鏢局不是一直以郭旭的劍法和你的棍法贏得這天下第一局的名號嗎？怎麼…」
鐵衣這時也不打算隱瞞，便坦然道：「上一次的保鏢任務中，為了保一筆黃金，郭旭受了重傷，能保住性命已算僥倖了。」也許是方才的逃亡讓鐵衣有著與嚴瀚章患難與共的感覺，也許是靜謐的黑夜讓人容易吐露心事，鐵衣話匣子一開，便原原本本將前一次保鏢的驚險過程，白玉蓮的劫鏢，甚至天鳳和他之間由互相看不順眼到傾心的事情，也都毫不保留地說了，只避開她的公主身分不提。嚴瀚章在初次聽到天鳳的名字時微一皺眉，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隨即又專心地聽了下去。
鐵衣說完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為了這趟鏢，長風鏢局元氣大傷。當初浩浩蕩蕩地出隊，回來時郭旭的武功廢了，鑣局的人死傷殆盡了，連無辜牽扯進來的小豆子也難逃劫數。唯一安慰的是醫好天鳳的腦疾，總算能有一人是快樂的。」
嚴瀚章看著他，道：「你怎知她會快樂？她的頭醫好了，心卻傷了，那她還能快樂嗎？」
鐵衣黯然道：「我想不出其他辦法，只好如此。她身分尊貴，本來就應該過她無災無難的富貴生活。跟我在一起，江湖險惡，我怕她危險，擔心她安全，我…我寧願送她回去，只要知道她平安快樂，我便心滿意足。」
嚴瀚章沉思良久，緩緩開口道：「江湖險惡，人心更是險惡。你說江湖易結仇生事，可是權貴之家，傾軋更烈，派系相爭各逞手段，連手足親情都不顧，和武林又有什麼不同了？」他猛然抬頭直視著鐵衣，痛心地道：「這些我再清楚不過。因為，今日派來的刺客，都是我三弟的手下。」
鐵衣一震，驚道：「你的親手足…要殺你？」
嚴瀚章苦笑道：「是同父異母的弟弟。」鐵衣道：「為什麼？」
嚴瀚章站起身來，走了幾步離開床邊，鐵衣也隨在身後。過了半晌，嚴瀚章歎道：「因為權力給人慾望，富貴讓人垂涎，什麼手足親情俱可拋棄。身為家中長子，龐大家產歸我繼承。二弟老實懦弱，與我甚親，三弟卻野心勃勃，想除掉我後取得繼承。他心計極多，早已派了無數次的刺客想暗算我。收買我身邊的人，利誘好友出賣我，儘管我步步為營，處處提防，卻仍折損了不少手下，連希泠也受了無數次傷，甚至損了一隻眼睛。親手足信不得，好朋友不能信，天底下還有什麼可信的？你認為我心狠手辣，我不怪你。為了我要保護的人，我絕不能留情。我若死了，他也容不了阻礙他前程的二弟，所有可能找他報仇的人都活不了，希泠，我的部屬，甚至我家族其他的人，都不能倖免於難。你說，我能不心狠手辣嗎？」
聽出他話中隱隱的悲哀，鐵衣心裡難過，道：「怪不得你不信任朋友，也不想把我當朋友。可是你放心，我程鐵衣，不，把長風鏢局都算在內，既然今日視你為朋友，便永遠視你為朋友。而背叛朋友之事，長風鏢局是絕對不會作的。」
嚴瀚章歎道：「經過這兩日的事之後，我相信你的話。今日，跟隨我多年的屬下為了未婚妻背叛了我；昨晚，郭旭卻為素昧平生的我擋下了飛刀。我多年的栽培養出一個背叛者，相識不過一日的人卻願意捨命相救。究竟誰可信？誰不可信？我真覺得茫然無所適從。」
鐵衣道：「人之相處，貴在交心。就像方才的霹靂飛刀封平，僅是碰巧路過，也不問緣由便義無反顧地冒險相助，就是信得過我這個朋友。」
嚴瀚章歎道：「有時我忍不住要羨慕你。長風鏢局中有采玉姑娘對你關心照拂，有郭旭如兄弟手足般互相照應，又有這一幫朋友隨時願意為你冒險。反觀我，部下成了叛徒，兄弟成了敵人，個個要取我性命。」
鐵衣道：「長風鏢局今日的和樂，亦非一蹴可及。我和郭旭曾經為了鏢局之事反目，封平和郭旭也曾為了一名女子拼得你死我活。我想，嚴公子你也無須難過，事情說不定會有所轉機。更何況，你身邊也不乏為你捨命之人，躺在這裡的小兄弟不正是明證？」
嚴瀚章望了一眼希泠，並不答話，緩緩在小屋中踱步了起來。鐵衣靜靜站在一旁，見嚴瀚章時而低頭沉思，時而仰首長考，臉上的神色變化不定，時而溫柔，時而憤怒。鐵衣知道他心中必有重大之事猶豫不能決定，也或許是剛才自己一番話讓嚴瀚章思考自己一向的作風是否正確，便不去打擾他，只暗暗感嘆，誰說富貴讓人無憂無慮了？眼前這貴胄公子，竟有深不可測的心事與憂煩。
他不禁又想到天鳳了。天鳳在宮中，可會如自己所想的快樂？宮中亦是權力鬥爭之處，繁文縟節束縛亦多，是否江湖的自在更適合活潑任性的天鳳？
半晌，嚴瀚章忽然笑了，說道：「程局主，你說的對。我的屬下中雖有叛徒，亦有人捨命護我。有對我欲除之後快的手足，但也有愛我敬我的弟妹。雖說人心難測，但卻不該因噎廢食，為防一人背叛而猜忌所有的人。所謂國士待之，國士報之，今日我以高壓手段治人，本就不以信任為基礎，又怎能指望天下信我服我？」
他展眉笑道：「我相信救兵會來的。就如同你相信長風鏢局現在必派了人四處尋你一樣，我也相信我的屬下必也盡全力在找我。」他神色明朗，一掃之前的陰霾，對外頭的追兵似已毫不介懷。
鐵衣遲疑了一下，問道；「嚴公子，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
嚴瀚章道：「程局主請說。」
鐵衣道：「嚴公子，你的身分並不是富商吧？看樣子有不少武林好手甘願聽你使喚，這小兄弟也不僅僅是個普通莊中護院的身手。你也不住江南，而就住在這京城中吧？否則你的護衛們不會這麼快便得知消息出來尋你。你…究竟是誰？為什麼來我長風鏢局託鏢？」
嚴瀚章微微一笑，道：「我料想你終歸會問這個問題的。不錯，我就住這京城裡，嚴瀚章也不是我的本名。至於我的身分，若今日我們能平安離開此地，日後必會讓你知道，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他眼中有著一絲溫柔：「我來長風鏢局託鏢，是為了一個我很關心的姑娘，我想察明她和長風鏢局之間是否曾有過什麼糾葛。」
鐵衣詫道：「是哪一位姑娘？」
嚴瀚章搖頭道：「這我可就不方便透露了。」
鐵衣道：「那嚴公子可已查明了原因？」
嚴瀚章正要說話，突然間，他的眼神飄向鐵衣身後，似乎見到了什麼出乎他意料外之事。他一愕停話，反倒低下頭沉思了起來。鐵衣並沒有留意到他的眼神，見他遲疑，便道：「若牽扯到姑娘家名聲，那我也不應追問。但不知可否有程某可以效勞之處？」
嚴瀚章抬起頭來，臉上神情變得安定而從容，便像是他初到鏢局的那副成竹在胸的樣子。鐵衣一怔，不知道所為何來。嚴瀚章臉上漾起了笑意，道：「原因我已經知道了，日後再相見，便是這謎底揭曉之日。至於程局主可以幫忙的地方嘛……」他眼中突然現出一抹又狡獪又淘氣的神情，陡然出手，一拳結結實實地打中鐵衣左臉。
兩人相距既近，鐵衣又萬萬料想不到這嚴瀚章居然會說翻臉便翻臉，這一拳竟避不過去，總算嚴瀚章不懂武功，這拳雖重，卻不至於傷了鐵衣，只讓他的臉頰熱辣辣地痛了起來。
鐵衣既驚且怒，叫道：「嚴公子，你…」一句話尚未說完，猛然覺得身後有人襲到。他未及轉身，已被人點了穴道，登時昏倒在地。
☆京城春韻23☆
「哥哥，哥哥。」鐵衣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采玉憂慮的臉。「哥哥，你沒事吧？」
鐵衣坐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一股真氣運轉全身一周，覺得沒有任何異樣，除了被嚴瀚章打的一拳讓臉頰有些疼痛。「我沒事。」
采玉放下心來，郭旭的聲音在一旁響起：「鐵衣，發生了什麼事？嚴公子呢？怎麼不見人影？」
鐵衣驚跳了起來：「嚴公子不見了？」他這才發現天已經亮了，但小屋裡除了他自己、郭旭和采玉之外，不見嚴瀚章和希泠的蹤影。
「怎麼他們兩位都不見了？」鐵衣左顧右盼，見床上仍有殘留的血跡，柴火仍有餘燼，這代表昨夜的是不是一場夢吧？
郭旭的聲音透著憂心：「那兒來的兩位？這血跡又是怎麼回事？」
鐵衣道：「說來話長，嚴公子的護衛受了傷，這血跡是他的。」於是簡短地把昨天發生的事陳述了一遍，郭旭和采玉聽得臉色越發凝重了起來，不發一語。
鐵衣說完了，又問道：「倒是你們，怎麼找到這裡？」
郭旭道：「有一位大夫來鏢局通知我們，說你和嚴公子在他藥舖中療傷後，往白雲觀去了。還特別叮囑我們，說你們推測可能會有不少人埋伏在長風鏢局附近，要多加小心。我和采玉送大夫出門，果然留神到有一些高手在監視著鏢局的動靜。後來采玉想了個法子，她裝作出門買東西，我裝作出門抓藥，分別出門後再到某地會面。但我於途中仍被跟監的人盯上，來人輕功不弱，著實費了我好些功夫才甩開。當時以為你們已早到了白雲觀，我與采玉便抄近路而去。」
鐵衣頷首道：「原來如此。沒料到我們在途中被追兵攔截，反倒彼此錯過了。」
郭旭道：「我們到了白雲觀一問觀主，知道你們尚未抵達，十分擔心，本打算掉頭從原路找尋你們，但那時天色昏暗，觀主一片古道熱腸，命幾位觀中道長準備火把一同協助尋找。才準備妥當正要出門，忽然觀門前一片吵嚷，小道僮來報，有一群蒙面人侵入道觀，和守夜的道長們打了起來。」
郭旭說至此處，微笑地看著采玉：「采玉當即料到，必是和追殺嚴公子的是同一夥人，我們兩人一露面，無異讓白雲觀捲入此場紛爭。故請觀主讓我們藏入密室之中後，堂而皇之地讓他們進來搜尋。果然他們仔細搜尋後一無所獲，也不敢太為難觀主，畢竟白雲觀主和朝中大臣，甚至皇室權貴都素有交情，只好無功而返。待他們走後，我及采玉與觀主商議，猜想你們多半是出了事，但既然蒙面人找上白雲觀，至少還可以證明你們尚未落到他們手中，一定是藏在某處。寅夜之中不易尋找你們藏身之處，故觀主派了幾位以輕功見長的道友們盯住那夥蒙面人，我和采玉在觀中守候，倘若你們的行蹤被蒙面人發現，便以訊號通知我們前去接應。這樣擾嚷了一夜，天明後前去跟蹤的道長們卻陸續回觀，說道那群蒙面人快至天明時突然全都匆匆撤離了。我和采玉覺得事有蹊蹺，一路下山尋找時，是采玉心細，在草叢裡找到數點血跡，沿著痕跡一路循來，卻發現你倒在這裡。一時之間還以為你遭到不測，嚇得采玉臉都白了。」雖說的是采玉，但郭旭自己的關切之情，亦是溢於言表。
采玉微微一笑，她方才以為鐵衣出事，一時關心則亂臉上血色盡褪，此時才慢慢恢復過來，道：「還好黑夜之中那些血跡難以察覺，不然難免…」她輕輕搖首，不敢說下去了。
郭旭道：「但是這嚴公子和他的護衛怎麼會不見蹤影？這個少年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是何來歷？…鐵衣，你說他的護衛叫什麼名字？」
鐵衣思索了一會兒，搖頭道：「我聽嚴公子喊他作希泠，至於姓什麼，我倒是沒留意。」
采玉沉思道：「武林中並不曾聽說過有使長鞭的少年名家…，武林公認使鞭第一當屬駱老爺子，但駱老爺子一向江湖漂泊，行蹤不定，也並未聽過他有什麼嫡傳子弟，更何況是年紀這麼輕的少年了。」
鐵衣道：「況且，那個小兄弟輕功身法著實了得，駱老爺子的鞭法強勁厚實，卻不走輕靈一路。」
郭旭玩笑道：「想不到我們女諸葛程采玉，和嗜武成癡的程鐵衣，居然也有不知道的江湖人物。」
采玉微笑道：「若他不是江湖中人呢？」
鐵衣訝然道：「不是江湖中人，難道是官府中人？但武藝高強之人往往早已被錦衣衛網羅，我們和翁泰北交手這麼多次，也沒見過使鞭的能手。不可能，我想理應不是官府中人。」
采玉道：「哥，別猜了，嚴公子和他護衛的身分並不重要，長風鏢局既然接下了這趟鏢，就是要保得嚴公子平安。眼下當務之急，是先找到嚴公子的下落。今早那些蒙面人匆匆撤走之事太過可疑，你想想，之前不惜出動這許多高手，折兵損將地追殺你們，如今人尚未找到便撤回，可能是什麼原因？」
鐵衣臉色一變，叫道：「莫非，另外一批人馬已抓到了嚴公子？」
采玉點頭道：「有此可能。」
鐵衣急道：「那我們快走。先回鏢局，多加派一些人手出來找，他們若已進城，數十個黑衣人理應十分醒目，多半會有人見到。」
郭旭和采玉點頭贊同，三人便匆匆離小屋而去。
待三人返回鏢局，便派遣鏢師在京城內四下搜尋。采玉見鐵衣昨日奔波了一日臉有倦容，便勸得他回房歇息，自己和郭旭在廳上等候消息，但不只嚴瀚章和希泠毫無音訊，就連那一大群蒙面人也好似在空氣中蒸發了似的，無影無蹤，京城內外沒有人見過他們。采玉心念一動，想起前日小彭王爺見到嚴瀚章時的異樣神情，跟郭旭說道，不定小彭王爺會有什麼消息也未可知，於是遣人去王府問小彭王爺是否有空暇接見郭旭。不料小彭王爺一早不知接了什麼消息，已匆匆入宮去了，這條線索一時也無法追查下去。
鐵衣只歇息了一兩個時辰，總是心中放不下，又回到大廳上來。聽見陸續回報的消息，愈發擔心了起來。
郭旭自外頭進來，疑道：「不但是嚴公子毫無音訊，甚至昨日監視鑣局的人也都撤得一個不剩，究竟怎麼回事？」
廳外忽然傳入一聲：「你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聽到這熟悉的，帶著酒意的聲音，廳上的三人都笑了。「封平！」
帶著一身風塵的封平大步走進，一臉笑意。鐵衣對著他抱拳致謝：「多謝昨夜出手相助。」
封平笑道：「別跟我來這一套，辛力拿錢辦事，我是有酒必應，可完全是看在你答應陪我喝酒的份上才幫你們的。」
采玉不知何時，早已擎壺在手，笑道：「酒這不就是來了嗎？聽哥哥說了昨夜之事，早料到你會來討酒，這謝禮早早便備下了。」
封平二話不說，接過杯子便忙不然一飲而盡，才滿足地笑道：「好酒，好酒！不枉費我這一路奔波，還是我們程大小姐心細體貼。對了，鐵衣，怎麼不見你那兩位朋友？」
鐵衣嘆道：「說來慚愧，昨日我被人自後偷襲，居然把他兩位弄丟了。」於是把後來的情形簡短又說了一遍。
封平瞪眼道：「怎會如此？我昨夜引他們往西邊走，心想他們必定會進白雲觀搜索，若起了衝突，我還可以助觀主一臂之力。但見後來他們搜不到人後也沒為難白雲觀，反又出來滿山搜索，暗中還有幾位道長暗地裡跟著，我就抽身想先來接應你們。不料找了一夜都沒遇上，心想還是先回鏢局來看看。怎麼，天下間能在背後偷襲鐵衣的高手也沒幾個，而在樹林裡的那批人個個都是好手，可見對方陣營藏龍臥虎，高手雲集。難道他們是被另一批敵人抓走了？」
這和采玉之前的推測不謀而合，鐵衣難掩憂色，站起身來，道：「是我失了這趟鏢，我也出去找找吧。」
不聽采玉勸阻，鐵衣仍舊執意出門去了。
這一找就是大半天，待鐵衣回到長風鏢局，已然又是掌燈時分。
采玉親自下廚張羅了飯菜替鐵衣端到房裡，道：「其他人早就用過飯了，哥，你累了一天，快趁熱吃了吧。」
鐵衣嘆道：「嚴公子下落不明，我哪裡還有食慾？今日我幾乎都把京城全翻了一遍，昨日經過的地方，我也來來回回走了數遍，問了不下百人，都沒人見過一個衣飾華貴的公子和身負重傷的少年，明明兩人外貌都頗為引人注目。說來奇怪，那個叫做希泠的小兄弟傷得那麼重，嚴公子能帶他上哪裡去？我也問過了京城中大大小小的藥舖與大夫，都說沒有這樣形狀模樣的人去求醫。」
采玉坐了下來，柔聲道：「哥，你好像特別關心這位嚴公子，我們丟過幾次鏢貨，也沒見你這麼慌張過。」
鐵衣搔搔頭，道：「嗯，不知如何，我覺得和這嚴公子十分投緣。起初我只以為他是個博學多聞的富貴公子，相談甚是投機。後來，雖然在保護他與敵人打起來時，看不慣他手段殘忍自私自利的作風，但後來一路逃亡相處下來，又覺得他的種種作為其實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采玉，你知道哥哥一向是直腸子，心裡想什麼，臉上表情和言語都藏不住。可是這位嚴公子啊，莫測高深，說是一套，做是一套，但心裡想的好像又不是那麼一回事。可不知怎麼搞的，明明我們兩個就是天壤之別的個性，我卻總覺得他是一個可以相交的朋友。」
采玉抿嘴笑道：「這大概就是佛家所說的緣分吧，你們兩人，一個身在富貴，一個人在江湖，偏偏談得投契。這緣之一字當真玄妙，就像…」話未說完，頓時驚覺，忙打住了幾幾乎衝口而出的那個名字。
鐵衣自然知道她要說的是誰，澀然一笑，沒有搭腔，卻低頭吃了起來。采玉柔聲道：「哥，別想太多了，早點歇息吧。」
鐵衣心中惦著嚴瀚章和希泠的安危，翻來覆去的，就是無法入睡。見天際已露出一線曙光，索性披衣而起，執了盤龍棍至練武場上。他將一路棍法使了開來，如狂風，似驟雨，猛地一聲大喝，盤龍棍噹的一聲大響擊落在地，只震得場子旁邊的樹木都簌簌搖動。
鐵衣望著自己珍愛的盤龍棍，忍不住升起一股自責之意。若前日自己的棍法再好點，若內力再強些，是不是就能保過嚴瀚章順利離開險地？其實他大可不必這樣苛責自己，長風鏢局程鐵衣的武功雖非天下第一，但也已是江湖上出類拔萃的高手，今日若換了別人，說不定落個更糟的下場。只是走鏢十數年來，鏢從未在自己的手上失過，這叫鐵衣怎能不沮喪不掛心？
他正在自責自悔之際，忽然眼角瞥見一個人影急閃而過，鐵衣頓時驚覺，大喝一聲：「誰？」執了盤龍棍急往那人影處追去，原來又是一個蒙面人，裝束居然與昨日圍攻他們的蒙面人一模一樣！
鐵衣心頭一凜，幾個縱躍急搶到了那蒙面人前面。他伸棍攔住那人去路，凝聲道：「你們和前日那一群是同一夥人吧？快說，嚴公子在哪裡？」
那蒙面人去勢被阻，卻毫不停步，直向鐵衣直衝過來，喝道：「接住！」一面揚手發出了一枚暗器。兩人之間距離不過半尺，這枚突如其來的暗器逼得鐵衣不得不接，晨光微熹中只見一個白色的東西倏乎已到眼前，鐵衣深怕有毒，危急之中以袍袖裹掌接了下來，這一耽擱，那蒙面人便輕巧一折身掠過他身旁，躍上了屋頂。
鐵衣低頭一看，掌心上端端正正躺著一枚白玉斑指，他一愕，當即認出這是嚴瀚章戴在左手拇指上之物！
鐵衣陡然變色，怒喝道：「別走！今日不說出嚴公子下落，你休想離開！」
那蒙面人在屋頂上挑釁般地回頭冷笑道：「想知道他的下落？有膽就跟著來！」鐵衣掛念嚴瀚章的安危，心急匆忙之餘，也顧不得通知郭旭及采玉，便擎了盤龍棍追上屋頂。
那人輕功極佳，始終不急不徐地和鐵衣維持著一定的距離，也沒急著要擺脫鐵衣的跟蹤，反倒像是有意要引他到某處似的。天色初明，四方俱寂，路上行人尚不多，兩人迅疾的身影並沒有吸引什麼人的注意，只有鐵衣銀白色盤龍棍上反射出來的晨光，偶爾一閃而過。
繞過許多僻靜隱密的巷子，突然，一座精美的大宅院出現在鐵衣面前。那蒙面人回頭瞥了他一眼，似乎要確定鐵衣有沒有跟上來，接著便一幌身，消失在宅院中不見影蹤。鐵衣略為遲疑了一下，這院子裡一點動靜也沒有，那蒙面人的舉動又太過可疑，這會不會是個陷阱？但他沒有考慮太久，便毅然湧身跳落。
不是意料中的埋伏之人紛紛湧出，箭在弦刀出鞘的情勢。相反地，逽大的宅院中靜寂空蕩，一個人影都沒有，鐵衣反而愣住了。
他四顧一周，確定沒有埋伏，這才試探地走上長廊。這園子佈置得好生精緻，小橋流水，亭台樓閣，襯著滿園蓊鬱林木與繁花勝卉，鐵衣一路行來，暗暗納罕這宅院主人的雅興，剛進來的那股提防之心，不知不覺也漸漸淡了。
剛轉過一個迴廊，鐵衣突然停下腳步。數尺之遙處站在迴廊的那個身影，可不是嚴瀚章？但見他負手站著，一派瀟灑自在的樣子，一身黃色長衫看來更加考究，絲毫沒有被囚禁的跡象，身旁也沒有其他人。鐵衣大喜，因為自己所站的位置正好被濃密的樹木擋住了，心知嚴瀚章不會察覺自己，正想出聲招呼，卻被一陣急促但悅耳的腳步聲打斷。他轉頭向腳步聲處看去，登時呆了。
來人一身淡雅薄紫衣裳，婀娜的身形襯著她翦水雙瞳更加靈動，膚白勝雪的臉因急跑跑出一頰舵紅，微張的櫻唇關不住滿心的急切，卻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天鳳！
從未曾想到此生還有相見之日，陡然在此見到，鐵衣傻了怔了癡了楞了，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哽在喉頭的那個名字還未及出口，卻見到天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一股腦兒直跑到了嚴瀚章面前。嚴瀚章負在背後的手鬆開了，極其溫柔地笑著替天鳳拂開落在她額上的髮絲，一面拊耳輕聲對她說了幾句話。相隔太遠，話聲太輕，以鐵衣這樣好的內力也聽不清楚話的內容，只見到天鳳的臉陡然亮了起來，帶著比日月星辰都明亮，比百花盛開還燦爛的笑容，摟住了嚴瀚章的脖子，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鐵衣腦中轟的一聲，全成了空白。天鳳和嚴瀚章如此親暱！為什麼？這嚴瀚章到底是誰？他的高貴身分，他身旁的眾多侍衛，難道……他是哪一個王爺？他偶爾一現的隱藏敵意，他特地引自己前來目睹這一幕，他的用心何在，難道………他是駙馬？
鐵衣的心整個絞痛了起來。這不正是自己所要的結局嗎？要天鳳忘了他，要天鳳有個錦衣玉食的幸福歸宿。可是當初說得斬釘截鐵，下定了決心慧劍斬情絲，待這時在分別數月後陡然相見，才知道自己相思之深，相愛之切，非但沒淡，反倒……
醞釀如酒，更加濃烈。
鐵衣忍不住鼻子一酸，艱難地轉過身，只想在沒有人發現他之前悄悄離開這傷心地。天鳳放開了摟住嚴瀚章的手，四處張望，卻正好發現了鐵衣的背影。她狂喜地輕喊了一聲，叫道：「鐵衣，鐵衣！」不顧一切地奔了過來。
這朝思暮想的聲音就在背後，鐵衣縱然傷心，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轉過身去。驀地一個溫軟的身子撲進懷裡，天鳳把頭埋在他胸前，嗚咽道：「鐵衣，鐵衣，鐵衣。」她輕聲喊著鐵衣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彷彿這數月的相思千言萬語出了口便只化成一個名字。
鐵衣摟著天鳳的纖腰，眼眶忍不住便紅了。天鳳瘦了，原本纖細的腰越發變成盈盈一握，原本略帶圓潤的可愛臉龐清減了幾分，變成朦朦朧朧罩上些許憂鬱的瓜子臉。鐵衣心疼極了，哽咽了半天，才終於輕聲地說道：「你瘦了。」
天鳳抬起頭來，臉上還滿是淚痕，眼中卻有笑意：「因為我好想見你，也好想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宮裡的東西怎麼還吃的下呢？你那碗燒焦的粥，我嚐來都比宮裡的東西還美味百倍。」
鐵衣聽她說得天真又深情，心裡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天鳳出神地望著他的臉，道：「我每天都在夢裡見到你，不，我天天都覺著見到你。下雨的時候，我想著我們一起在小屋躲雨。騎馬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還在從背後摟著你一起騎馬。圍爐烤火的時候，我看得見你坐在火邊為我烤衣服。生病吃藥的時候，我把它當作是你辛苦奔波張羅來的藥，再苦我都喝了下去。我好想見你，可是不敢偷偷溜出去，怕又連累了長風鏢局，所以我只好一直和上天祈禱你和長風鏢局都平安。你瞧，一定是我的禱告應驗了，才會讓你又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她伸手珍惜地摸摸鐵衣的臉頰，卻觸到了他臉上的青紫，疼痛讓鐵衣略略皺了眉，天鳳眼中登時充滿擔心，輕喊道：「鐵衣，你受傷了！出了什麼事情嗎？誰把你打成這樣？」
鐵衣心中五味雜陳，無精打采地向嚴瀚章的方向揚了揚首，低聲道：「就是他。」
天鳳詫異地轉過身去，看看嚴瀚章，又看看鐵衣，終於跺腳嗔道：「皇兄，你為什麼把鐵衣打成這樣子？」
鐵衣愣住了：「皇兄？天鳳，他…他是你哥哥？」
天鳳詫異地道：「是啊，是我大皇兄。怎麼，是他告訴我到這兒來跟你見面的啊？你不認識他？」
鐵衣這一驚非同小可，整個人完全呆在當地，半晌作聲不得。大皇兄？那麼說，就是…太子殿下？鐵衣久居京城，多多少少也聽過當今太子的傳聞。敬他的人，說他御下極嚴，從不放縱下屬仗勢欺人；知人善任，使眾多謀士與良將甘心為他效命。畏他的人，說他為人過苛，部屬犯小錯屢屢被處重刑；還說他冷酷陰狠，凡擋他去路者一律剷除。這真的是嚴瀚章嗎？那個時而溫文從容，時而冷靜果斷的嚴瀚章？和他逃亡一天的嚴瀚章？
看到鐵衣驚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嚴瀚章徐徐踱步了過來，神色中七分正經三分和藹，卻掩不住眼中那一抹淘氣頑皮的神氣。他一面走來，一面笑道：「這可不是我的錯，我不過是照著他自己的話去做的。」
鐵衣茫然不解：「我？」
嚴瀚章笑道：「『即使是親如兄弟的好友，只要他敢讓我的妹妹傷心哭泣了，我一定會狠狠打他一頓出氣的』。這句話，可不是你自己在鏢局外頭和我說過的？」
鐵衣張口結舌，道：「我…我…」這下子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嚴瀚章在離去之前要打他一拳，為什麼要帶著那樣開心又神秘的笑容了。原來，都是為了天鳳，他的妹妹！
天鳳看看他們兩人，忍不住睜著漆黑的明眸，疑道：「你們兩人究竟在打什麼啞謎？咦，對了，皇兄，鐵衣，你們為什麼會認識？」
嚴瀚章笑道：「還不都是為了你！我見你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成天愁眉不展，人也瘦了，很少見到你開心。我知道事情不對，可是沒有人可以問，小豆子死了，翁泰北支支吾吾地就是不敢跟我說實話。我找小彭王皇叔，他又躲著我成天推說不在。」說著笑了起來，「說到皇叔，那天在長風鏢局看到我，慌得連找郭旭去賞花的事情都不管了，轉身就走。那時的表情真是有趣。」
天鳳睜大眼睛：「所以，你就私自出宮，到長風鏢局去了？」
嚴瀚章臉一板，道：「當然要我親自走一趟，要不然怎會知道我的皇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初我是想，如果是誰膽敢欺負我的皇妹，待查明真相之後，就派人先殺掉他來為我皇妹出氣。」
見他變了神色，看樣子不是玩笑的，素知這個皇兄為人的天鳳忍不住便慌了，叫道：「皇兄！」
嚴瀚章這冷酷的樣子維持不到幾秒鐘，忍不住就嗤的一笑了出來，道：「鳳兒，瞧你緊張的樣子，我不是好好地讓你見到一個完整無缺的程鐵衣嗎？不過當時程鐵衣惹惱了我，也差一點就真要讓柯奇昌他們殺掉程鐵衣。還好看到程鐵衣那個苦難佛，隱約猜出了一點前因後果，才沒讓他們繼續依我的計劃行事。」
天鳳嚇了一跳，漲紅了臉，遲遲疑疑地道：「皇兄怎麼知道苦難佛是我送給鐵衣的？」
嚴瀚章笑道：「這可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天鳳詫道：「我？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啊？」
嚴瀚章笑道：「你不記得了？當初為了找一個一模一樣的苦難佛，你派出去的人都快要把京城翻遍，把所有舖子裡攤子上的小佛像都找了來讓你挑，結果硬是找不到同樣的東西，後來還是找了巧手工匠來特別照著你的描述重新刻了一個。常常就看到你拿著那個苦難佛想事情掉眼淚，看到我都走到你面前了還不曉得。等我一看到程鐵衣把那個佛像藏得緊密，又拼了命要把它從我派去的人手中奪回，就知道他才是正主兒，這佛像肯定是你送給他留念的。」
天鳳看了鐵衣一眼，有些靦腆又有些感動。嚴瀚章續道：「不過呢，還好有這個信物，不然我一開始還以為你喜歡的是那個風流的郭旭。如果你喜歡的是那一個身邊有那麼多女人圍繞的人，我也許會殺了他，省得你日後傷心。」
鐵衣忙替郭旭辯白道：「殿，殿下…郭旭不是那麼不知分寸的人。」
嚴瀚章笑道：「沒關係，郭旭的為人，我也都看在眼裡了。反正郭旭有你的傻妹妹為他痴心，而我的傻妹妹呢，卻喜歡上你這樣木訥的老實人。」
被嚴瀚章這樣一取笑，連鐵衣都臉紅了，他期期艾艾地道：「原來殿下一開始到長風鏢局，就是為試探草民來著。」
嚴瀚章收了笑容，嚴肅地道：「不錯，託鏢是假，試探是真。起初我的確是存有殺你之意，直至看到你拼了命搶回苦難佛，我想你對鳳兒應是真心的。但若你的人品處事卑劣畏事，貪花好色，那末與其你將來令鳳兒傷心，不如我先殺了你以絕後患。所以我託詞要你隨我尋訪京城名勝，實在是佈下了設計要看看你的心性為人。」
鐵衣一愕，不知他所指何事。卻正好在此時一名丫環匆匆奔來，手中還拿著一件長氅，到嚴瀚章和天鳳前盈盈行了個禮，道：「公主剛剛跑得太急，連長氅都忘了穿，奴婢特給公主送來，請公主穿上吧。」
鐵衣聽這聲音好生熟悉，仔細一瞧，見她娥眉鳳眼，竟是那日在廣福樓彈琵琶的那位姑娘！只是她換了裝束，神情中不再有那股楚楚可憐的模樣，臉上反而多了些許精靈調皮的神氣。
那丫環一面替天鳳披上長氅，瞥眼見到鐵衣睜著眼驚訝地望著她，抿嘴一笑，向鐵衣行個萬福，笑道：「多謝程公子那日替我解圍。」
鐵衣恍然大悟地道：「原來你們都是串通好的？這整件事根本就是要考驗我的？」
嚴瀚章微笑道：「她叫琴兒，是鳳兒的貼身宮女。她的聲音和鳳兒相似得很吧？有時鳳兒淘氣，自個兒溜出去玩，卻叫琴兒在屋內代替她說話，還真騙過了不少人呢。」
琴兒又是一笑，道：「奴婢那天見程公子對公主念念不忘，心裡也替公主歡喜，果然奴婢替公主扮的這一場戲還真值得。」
天鳳詫問道：「皇兄，原來你那天問我借了琴兒說要替你辦事，就是去騙鐵衣的？」
嚴瀚章揮揮手示意琴兒告退，又笑道：「不是騙，我只是試探一下他的本性。如果當時他看到琴兒長得美，聲音又跟你相似，就動了歪念頭要娶她為妻或收她為妾，哼，那幾個要搶琴兒的人根本就是我的部下，當場就會要程鐵衣下不了廣福樓。」
天鳳嗔道：「皇兄，你怎麼信不過鐵衣的為人？鐵衣不會作出這種事的。」
嚴瀚章道：「我的皇妹素來眼高於頂的，父皇替你選了那許多皇胄子弟，才子武將，沒有一個看得上眼，卻對一個江湖中人傾心如此。我到鏢局之前，早已摸清楚鏢局底細，這長風鏢局雖號稱天下第一局，但裡裡外外數得出名號的也僅僅郭旭和程鐵衣兩人而已。郭旭和小彭皇叔都是京城三大少之一，本以為憑他的風流才氣，多半配得上我的皇妹，怎曉得苦難佛會在程鐵衣身上出現？事關我妹妹的終身，若不是人品正直、武藝高強的英雄人物，我怎能放得下心將皇妹的終身託付給他？」
天鳳紅了臉道：「皇兄！誰，誰說我要嫁給他了？」
嚴瀚章看看天鳳跺腳害羞的可愛模樣，忍不住取笑道：「不嫁給他？那麼剛剛聽到我告訴你程鐵衣來了，就開心地對我又摟又親的人是誰啊？成，你既然不嫁給他，那他一介平民膽敢擅闖驚擾公主鳳駕，我就令翁泰北下他到詔獄之中，問他個死罪好了。」
天鳳急得跺腳道：「皇兄！你又笑我了。」
嚴瀚章笑著哄她道：「皇兄不是要笑你，而是要你笑。要不然怎麼會特地出宮走這一趟，又特意要誘程鐵衣來這裡，讓你們見面呢？還不是想哄我的小皇妹開心一笑？」
天鳳開心地笑了：「那皇兄是同意我…我可以和鐵衣在一起了？」
嚴瀚章笑著點點頭，天鳳卻還有一點猶疑：「那…那父皇和母后那裡…」
嚴瀚章道：「我會尋個適當時機和父皇稟明的，父皇一向寵你，當初讓你出宮和長風鏢局的人一起，也是希望讓你開心。我想父皇應不會斷然拒絕的。」
天鳳道：「可是，可是鐵衣只是一介平民…」
嚴瀚章笑一笑，竟是毫不在意：「英雄不論出身低，多少功臣名將不都也是平民出身？更何況，長風鏢局先是保皇有功，又將你的奇疾治好，單憑這兩點，還不夠讓父皇賜程鐵衣一個駙馬頭銜作為封賞？」
天鳳高興地拉著鐵衣的手，叫道：「鐵衣，鐵衣，你聽，皇兄應允了要幫我們了！以後我們可以常常見面了！」
久想卻遙不可及的夢想突然成真，鐵衣反倒驚喜到有些不知所措，傻傻笑道：「多謝殿下成全。」
天鳳心願得償，開心不已，好奇的個性就忍不住這許多疑問了，便笑道：「皇兄，那何事讓你肯定鐵衣是『人品正直、武藝高強的英雄人物』呢？」
嚴瀚章笑道：「這說來可就話長了，坐下來我慢慢說給你們聽吧。」三人移步到涼亭中，亭中早就備下了清茗及精緻茶食，由琴兒和另一位侍女伺候著。
嚴瀚章啜了一口清茗，笑道：「我到鏢局之前，本來就安排好了讓一批人夜襲鏢局，先探探鑣局虛實。如果鏢局兩位局主只是徒有虛名，武功卻是泛泛，根本連我手下精兵都打不過，那也用不著再浪費時間。但這一試卻試出正主兒，緊跟著第二天才又用了招美人計，看程鐵衣是否能見義勇為，能坐懷不亂。」於是他便把那二日保鏢的經過簡單敘述的一遍。
鐵衣一面聽著，許多疑點現在才明白了，為什麼夜襲鏢局的黑衣人藉詞尋仇，卻連山寨的名號都不報。又為什麼在廣福樓一遇險，希泠便即現身，原來他一直都跟在嚴瀚章身邊保護，什麼孤身一人身處陌生之地，需將自身安全託付長風鏢局云云，原來都是欲堂堂進入鏢局查探的託辭。還有，當時攻進二樓的那幾名蒙面客也再沒見下樓，反倒曾瞥見有其他蒙面人上去支援，原來竟是給假扮尋仇的那幾名流氓纏住了。只是這嚴瀚章，不，太子殿下心機也未免太重，面對他自己佈下的種種事件，居然能不動聲色，表面上為鐵衣著想，實際上卻要引著鐵衣入彀；誰料到賣藝姑娘居然是個要試自己真心的誘餌？鐵衣個性一向耿直，更不會用盡心力拐彎抹角地去猜疑別人心思，碰上這個太子殿下，也真只有搖頭嘆氣，招架不住的份兒。
但聽嚴瀚章只講到廣福樓飲酒談天便打住了，後來種種驚心動魄的追殺逃亡便避而不談。但後來那群蒙面人呢？追嚴瀚章，傷了希泠，這，難道也是假的嗎？他忍不住想開口問，但嚴瀚章何等精明，見鐵衣神情便知他心意，立即神色一冷，飛快地看了鐵衣一眼，眼神凌厲，分明便是不願鐵衣提起這件事。
正在此時，一個著侍衛服飾的人遲疑地走了近來，跪下見禮道：「參見殿下，參見公主。」
嚴瀚章略顯不悅地道：「什麼事？」
那侍衛道：「稟殿下，楊大人來了，正在外頭候著。」
嚴瀚章眉頭蹙了起來，道：「誰教你們讓他來的？我吩咐過要你們好好看著他，不許他出門半步。你們敢把我的命令當作耳邊風？」
那侍衛磕頭道：「是…是楊大人堅持要來的，卑職阻攔不住…」
嚴瀚章看了鐵衣一眼，道：「好吧，既然是他一片心意，就讓他進來吧。」
那侍衛道：「是，殿下。」行禮後方想離開，嚴瀚章又喚住他：「慢著。他是乘什麼來著？」
那侍衛道：「回殿下，楊大人是乘馬車先至門外候著。卑職們擔心楊大人身體，雖然備了頂軟椅，但楊大人堅持禮節不可廢，一定要自己走進來…」他一臉擔憂，顯見對這位楊大人的關心出自真誠。
嚴瀚章皺眉道：「這裡又不是宮中，不需太過拘泥於禮數，你傳我的口諭，讓他乘軟椅進來吧。」
那侍衛面露喜色，朗聲道：「謝殿下！」飛快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和另一個侍衛抬了頂軟椅進來。
鐵衣一見，驚喜交集，叫道：「小兄弟，是你？」
在軟椅上的人清秀瘦削，果然正是希泠！那兩位侍衛停下軟椅，鐵衣上前幾步，見那兩位侍衛顯然是怕天氣尚寒，對他傷勢有礙，還替他裹上了一層層厚厚的毛氈。臉色雖仍舊蒼白，但氣色卻好了許多，和那日在小屋中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顯見受到了極好的照料。
鐵衣十分高興，笑道：「小兄弟，你沒事了？那天在小屋中你們突然不見蹤影，讓我一直掛念你的傷勢。」
希泠笑了，道：「那日在小屋中援兵趕至，我尚在昏迷之中沒有親自向程大哥道謝。知道今日你要來這裡，便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親自來向你道謝。」
鐵衣忙道：「小兄弟無須客氣，這事說起來還要怪我武藝不精，保護不了嚴公子…不，殿下，還累得你受傷，我才真是過意不去。」
嚴瀚章走了過來，笑道：「好了，你們不用爭誰是誰非了。再說下去，就顯得都是我私自出宮的錯了。」
希泠見到嚴瀚章，慌忙掙扎著要下軟椅見禮，一個侍衛急忙攙扶住他，道：「大人，小心點。」鐵衣聞言才陡然想起，方才聽那侍衛一直楊大人楊大人的不離口，原來這楊大人指的就是希泠。鐵衣暗暗納罕，這希泠年紀輕輕，難道居然已位居高官？
嚴瀚章微微皺眉道：「好好躺著，不許起身。傷成這樣還不懂得照顧自己，要道謝也不急在這一時，以後見到程鐵衣的機會多的是。」雖是呵責，聲調卻不見一絲嚴厲。
那侍衛把希泠又扶回軟椅上安置好，但裹在身上的毛氈落了下來，便現出希泠背後至胸前層層裹傷的紗布。天鳳俯身下去親自把毛氈替他圍上，心疼得眼眶都紅了，道：「希泠，你怎麼又受了這麼重的傷？聽侍女說你差點連命都沒了，太醫囑你千萬要好好靜養，連我要去看你都被皇兄阻止。這會兒你怎麼來了？若吹了風可不是頑的。」
希泠只是微笑，輕聲道：「公主，屬下沒事的。」
天鳳抬頭對嚴瀚章埋怨道：「瞧，整個身子都被紗布埋到看不見了，臉色比雪花片兒還要白，還說沒事？」
鐵衣想讓天鳳寬心，忙道：「天鳳，我看他的臉色已經比受傷那天好太多了，你別擔心。」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天鳳倏地轉過臉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希泠受傷的時候鐵衣也在場？憑鐵衣和希泠的武功，還讓希泠受了重傷，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還是他們以眾欺寡？皇兄也在場嗎？是要對皇兄不利嗎？還是對鐵衣尋仇？希泠又拿自己身子替皇兄擋劍了吧？到底誰是幕後的主使者？」
她一口氣問了這麼多問題，足見對在場三人的關心殊甚。鐵衣見她驚慌得臉都白了，頓悔失言，一下子窘住了。嚴瀚章望向鐵衣，眼神大有責備之意，卻不出聲替鐵衣解圍。
鐵衣頓時領悟。這皇太子關心妹妹，絕不願意讓她為兄弟鬩牆之事擔心傷心，現在不出聲替他說明，顯是要看鐵衣如何應對。看樣子，這也是太子今日大費周章，用這般神秘的方式誘鐵衣來此的目的之一，一來要看鐵衣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拿嚴瀚章當朋友般擔心其安危；二來就要看鐵衣是否能識時務知大體，能守口如瓶而不將他私自出宮及遭三皇子追殺的事和任何人提起。想到這裡，又眼見太子眼神銳利地望著自己，鐵衣忍不住也覺得額上滲出冷汗，一下子就明瞭為什麼一向瀟灑的小彭王爺當日在長風鏢局見到太子時，會變得如此驚惶失措了：碰到這樣心思深沉，手握生死大權的太子，誰敢不懼？
急中生智，鐵衣迅速想到了可以交代的理由，苦笑道：「天鳳，這說來都是長風鏢局的錯。鏢局剛接了一批紅貨，不知消息怎麼走漏了，有賊人趁尚未出鏢便想來長風鏢局搶奪。你知道郭旭的武功還沒恢復，鏢局裡人手不足，敵人卻人數眾多，還誤將住在局內的殿下以為是長風鏢局的人，小兄弟…不，」鐵衣突然想到這稱呼不妥，很不習慣地改了口：「楊大人為了保護殿下安全，才受了傷。長風鏢局沒有善盡保護殿下的責任，實在銘愧於心。」不得已，鐵衣雖不願意說謊，但善意的謊言總是可以說說的吧？
嚴瀚章讚許地笑了，輕輕對鐵衣點了個頭表示嘉許，對天鳳道：「鳳兒，你別淨瞎猜，不過就是劫鏢罷了。」
天鳳放下心來，嗔道：「什麼叫做『不過就是劫鏢罷了』？我見過劫鏢的，嚇都嚇壞了。還好不是針對皇兄也不是鐵衣，只是皇兄，你以後也別這樣私自出宮，太危險了。」
嚴瀚章笑道：「怎麼，就許你出宮去見程鐵衣，就不許我出宮拜訪朋友了？你身邊只有什麼武功也不會的琴兒，我可是有希泠跟著，出不了差錯。」
天鳳嘟著嘴道：「皇兄，你再這樣哪兒危險往那兒去的話，希泠再多幾條命都不夠啦，讓我看了都心疼。不然你讓希泠作我的護衛好了，我可不會惹麻煩的，希泠就不會老是受傷了。」
見她神態嬌憨，鐵衣想到起初總是叫她麻煩精，又屢次害自己受傷之事，忍不住搖頭嘆氣了：這愛惹事的正主兒，怎麼到現在還是沒有自知之明呢？
嚴瀚章在小屋中曾聽鐵衣提過他和天鳳之間的這些事，見到鐵衣又好氣又好笑，一副拿天鳳沒辦法的神態，便知原委，忍不住莞爾一笑，逗天鳳道：「你日後身邊有了長風鏢局程鐵衣作你的保鑣，打著這天下第一局的名號，誰還敢惹你？那還需要希泠作什麼？」
天鳳臉上飛紅，嗔道：「皇兄又把事情扯遠了，我是在關心希泠的傷勢，和鐵衣又有什麼關係？不理你了。」賭氣別過身去，嘟著小嘴不說話。
嚴瀚章笑道：「不理我了？那肯定是嫌我在此礙事。好，我也該回宮了。」又對鐵衣道：「程鐵衣，我的白玉斑指在你身上吧？」
鐵衣點頭道：「是。」忙自懷中取出，要交給嚴瀚章。
嚴瀚章不接，笑道：「賜給你，就當作是此次保鏢的謝禮。日後若想見鳳兒時，便可持此信物去找希泠，希泠會領你去見鳳兒的。」
鐵衣抱拳一揖道：「謝殿下，謝楊大人。」
希泠一直安靜地坐在軟椅上聽著他們三人的對話，臉上帶著笑容，這時聽到鐵衣生疏而合禮地稱他為大人，忍不住皺皺眉開口道：「別用這樣的語氣稱呼我，要不你如之前一樣，喚我一聲兄弟，別這般咬文嚼字的。」
鐵衣一怔，記得是之前自己對希泠說過的話，他現在可又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見希泠難得地開了個玩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神態便只像一個十餘歲的少年，哪有什麼作官的一絲氣息？鐵衣想到那共患難的一日，心中覺得親切，便也笑道：「小兄弟，別說你不習慣，說實在的，我自己也都覺得拗口難唸。你若不介意，我就仍喚你一聲兄弟。」
希泠微笑道：「我的命是程大哥救的，在大哥面前，我永遠就是你曾捨命相救的小兄弟。」鐵衣聽他改了稱呼叫自己為大哥，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嚴瀚章笑道：「希泠既然還是你的小兄弟，那若哪天我又出現在長風鏢局，我也一樣還是那個託鏢的嚴瀚章，你可記住了。」
鐵衣嚇了一跳，遲疑道：「殿下，還會再來長風鏢局？」
嚴瀚章笑一笑，見天鳳正好奇地追問希泠方才所說之話的由來，為何說鐵衣是他的救命恩人之類云云，便示意鐵衣隨他走出幾步，道：「程鐵衣，我賞識你是條漢子，鳳兒又對你一片痴心，才答應促成你們兩人之事。但鳳兒是我最鍾愛的妹妹，如果哪日讓我知道你讓她傷了心，我可不會再手下留情。」
見嚴瀚章神情嚴肅，鐵衣想到他一開頭要進入長風鏢局的目的，原也是想殺掉自己的，心裡不禁閃過一絲寒意，道：「殿下和我相處兩日，難道還覺得程鐵衣會是負心薄倖之人嗎？」
嚴瀚章注視著鐵衣認真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方展顏笑道：「託鏢的費用，我已吩咐侍衛送到長風鏢局了，你代我向郭旭及采玉姑娘道謝這兩日的保護。」他對剛剛鐵衣的問話竟不回答，亦不否認，只留給鐵衣一個忐忑的謎題。
嚴瀚章對天鳳笑道：「鳳兒，我讓外頭守著的那些侍衛留幾個下來陪你回宮，你就和鐵衣好好敘敘吧。」
天鳳點點頭，對：「謝謝皇兄。希泠，我回宮後再去看你，你可不許再亂跑了。」
提到傷勢，嚴瀚章突然想起一事，對希泠微笑道：「對了，我命他們把你的雙劍找了回來，讓駱師傅替你重新打造一條鞭子。下次不准再執著什麼劍在人在劍毀人亡之事了，劍可以尋回，鞭子可以再造，但可不能再找到第二個楊希泠，懂嗎？」
希泠一怔，料不到太子居然會說出這番溫暖的話來，頓時感激之意充滿胸臆，哽咽道：「謝殿下，希泠知道。」
嚴瀚章向鐵衣和天鳳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希泠向鐵衣道：「程大哥，後會有期。」兩名侍衛抬起軟椅，便護著希泠跟在太子後面離開了。
前一刻才見他冷著臉威脅自己，下一刻卻見他笑著安慰希泠。鐵衣搖搖頭苦笑了，真是搞不懂這位太子，分分明明便是個喜怒無常的性格。說他和藹可親嗎，卻見過他下令殺人的冷酷；說他冷面無情嗎，對妹妹和下屬的關心卻是顯而易見。究竟太子的出現對他和天鳳的未來會是助力？阻力？甚至，是壓力？鐵衣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天鳳規矩地行了禮送走嚴瀚章，過來見到鐵衣發怔，摟住鐵衣的手臂，問道：「皇兄對你說了什麼？看你一臉擔心的樣子。」
鐵衣道：「嗯，沒什麼。」
天鳳不放心道：「真的沒什麼？」
鐵衣柔聲道：「真的沒事，你不要擔心。」
天鳳放心地笑了。鐵衣望著她燦若春花的笑容，心想，算了，是阻力是助力都無關緊要了，只要這一刻是真真切切的幸福，是確確實實的永恆，兩人的未來是風是雨是晴，都且由他都隨他吧。
天鳳拉著鐵衣到亭子中坐下，依偎在他肩上，低聲道：「鐵衣，那天我和你分開之後…」兩人絮絮說著別後的種種相思，甜蜜的話語引來隱身在樹叢深處的鳥兒們鳴著婉轉的音韻唱和著，而天正清朗，雲正自在，和煦的陽光照在這兩個久別重逢的情人身上，連拂過來的微風，都有了暖意。
春天，來到京城了。
不是意料中的埋伏之人紛紛湧出，箭在弦刀出鞘的情勢。相反地，逽大的宅院中靜寂空蕩，一個人影都沒有，鐵衣反而愣住了。
他四顧一周，確定沒有埋伏，這才試探地走上長廊。這園子佈置得好生精緻，小橋流水，亭台樓閣，襯著滿園蓊鬱林木與繁花勝卉，鐵衣一路行來，暗暗納罕這宅院主人的雅興，剛進來的那股提防之心，不知不覺也漸漸淡了。
剛轉過一個迴廊，鐵衣突然停下腳步。數尺之遙處站在迴廊的那個身影，可不是嚴瀚章？但見他負手站著，一派瀟灑自在的樣子，一身黃色長衫看來更加考究，絲毫沒有被囚禁的跡象，身旁也沒有其他人。鐵衣大喜，因為自己所站的位置正好被濃密的樹木擋住了，心知嚴瀚章不會察覺自己，正想出聲招呼，卻被一陣急促但悅耳的腳步聲打斷。他轉頭向腳步聲處看去，登時呆了。
來人一身淡雅薄紫衣裳，婀娜的身形襯著她翦水雙瞳更加靈動，膚白勝雪的臉因急跑跑出一頰舵紅，微張的櫻唇關不住滿心的急切，卻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天鳳！
從未曾想到此生還有相見之日，陡然在此見到，鐵衣傻了怔了癡了楞了，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他哽在喉頭的那個名字還未及出口，卻見到天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一股腦兒直跑到了嚴瀚章面前。嚴瀚章負在背後的手鬆開了，極其溫柔地笑著替天鳳拂開落在她額上的髮絲，一面拊耳輕聲對她說了幾句話。相隔太遠，話聲太輕，以鐵衣這樣好的內力也聽不清楚話的內容，只見到天鳳的臉陡然亮了起來，帶著比日月星辰都明亮，比百花盛開還燦爛的笑容，摟住了嚴瀚章的脖子，親了他的臉頰一下。
鐵衣腦中轟的一聲，全成了空白。天鳳和嚴瀚章如此親暱！為什麼？這嚴瀚章到底是誰？他的高貴身分，他身旁的眾多侍衛，難道……他是哪一個王爺？他偶爾一現的隱藏敵意，他特地引自己前來目睹這一幕，他的用心何在，難道………他是駙馬？
鐵衣的心整個絞痛了起來。這不正是自己所要的結局嗎？要天鳳忘了他，要天鳳有個錦衣玉食的幸福歸宿。可是當初說得斬釘截鐵，下定了決心慧劍斬情絲，待這時在分別數月後陡然相見，才知道自己相思之深，相愛之切，非但沒淡，反倒……
醞釀如酒，更加濃烈。
鐵衣忍不住鼻子一酸，艱難地轉過身，只想在沒有人發現他之前悄悄離開這傷心地。天鳳放開了摟住嚴瀚章的手，四處張望，卻正好發現了鐵衣的背影。她狂喜地輕喊了一聲，叫道：「鐵衣，鐵衣！」不顧一切地奔了過來。
這朝思暮想的聲音就在背後，鐵衣縱然傷心，卻完全無法控制自己轉過身去。驀地一個溫軟的身子撲進懷裡，天鳳把頭埋在他胸前，嗚咽道：「鐵衣，鐵衣，鐵衣。」她輕聲喊著鐵衣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彷彿這數月的相思千言萬語出了口便只化成一個名字。
鐵衣摟著天鳳的纖腰，眼眶忍不住便紅了。天鳳瘦了，原本纖細的腰越發變成盈盈一握，原本略帶圓潤的可愛臉龐清減了幾分，變成朦朦朧朧罩上些許憂鬱的瓜子臉。鐵衣心疼極了，哽咽了半天，才終於輕聲地說道：「你瘦了。」
天鳳抬起頭來，臉上還滿是淚痕，眼中卻有笑意：「因為我好想見你，也好想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日子，宮裡的東西怎麼還吃的下呢？你那碗燒焦的粥，我嚐來都比宮裡的東西還美味百倍。」
鐵衣聽她說得天真又深情，心裡感動得說不出話來。天鳳出神地望著他的臉，道：「我每天都在夢裡見到你，不，我天天都覺著見到你。下雨的時候，我想著我們一起在小屋躲雨。騎馬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還在從背後摟著你一起騎馬。圍爐烤火的時候，我看得見你坐在火邊為我烤衣服。生病吃藥的時候，我把它當作是你辛苦奔波張羅來的藥，再苦我都喝了下去。我好想見你，可是不敢偷偷溜出去，怕又連累了長風鏢局，所以我只好一直和上天祈禱你和長風鏢局都平安。你瞧，一定是我的禱告應驗了，才會讓你又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她伸手珍惜地摸摸鐵衣的臉頰，卻觸到了他臉上的青紫，疼痛讓鐵衣略略皺了眉，天鳳眼中登時充滿擔心，輕喊道：「鐵衣，你受傷了！出了什麼事情嗎？誰把你打成這樣？」
鐵衣心中五味雜陳，無精打采地向嚴瀚章的方向揚了揚首，低聲道：「就是他。」
天鳳詫異地轉過身去，看看嚴瀚章，又看看鐵衣，終於跺腳嗔道：「皇兄，你為什麼把鐵衣打成這樣子？」
鐵衣愣住了：「皇兄？天鳳，他…他是你哥哥？」
天鳳詫異地道：「是啊，是我大皇兄。怎麼，是他告訴我到這兒來跟你見面的啊？你不認識他？」
鐵衣這一驚非同小可，整個人完全呆在當地，半晌作聲不得。大皇兄？那麼說，就是…太子殿下？鐵衣久居京城，多多少少也聽過當今太子的傳聞。敬他的人，說他御下極嚴，從不放縱下屬仗勢欺人；知人善任，使眾多謀士與良將甘心為他效命。畏他的人，說他為人過苛，部屬犯小錯屢屢被處重刑；還說他冷酷陰狠，凡擋他去路者一律剷除。這真的是嚴瀚章嗎？那個時而溫文從容，時而冷靜果斷的嚴瀚章？和他逃亡一天的嚴瀚章？
看到鐵衣驚得目瞪口呆的樣子，嚴瀚章徐徐踱步了過來，神色中七分正經三分和藹，卻掩不住眼中那一抹淘氣頑皮的神氣。他一面走來，一面笑道：「這可不是我的錯，我不過是照著他自己的話去做的。」
鐵衣茫然不解：「我？」
嚴瀚章笑道：「『即使是親如兄弟的好友，只要他敢讓我的妹妹傷心哭泣了，我一定會狠狠打他一頓出氣的』。這句話，可不是你自己在鏢局外頭和我說過的？」
鐵衣張口結舌，道：「我…我…」這下子才恍然大悟，為什麼嚴瀚章在離去之前要打他一拳，為什麼要帶著那樣開心又神秘的笑容了。原來，都是為了天鳳，他的妹妹！
天鳳看看他們兩人，忍不住睜著漆黑的明眸，疑道：「你們兩人究竟在打什麼啞謎？咦，對了，皇兄，鐵衣，你們為什麼會認識？」
嚴瀚章笑道：「還不都是為了你！我見你出了一趟遠門回來後，整個人都不對勁了。成天愁眉不展，人也瘦了，很少見到你開心。我知道事情不對，可是沒有人可以問，小豆子死了，翁泰北支支吾吾地就是不敢跟我說實話。我找小彭王皇叔，他又躲著我成天推說不在。」說著笑了起來，「說到皇叔，那天在長風鏢局看到我，慌得連找郭旭去賞花的事情都不管了，轉身就走。那時的表情真是有趣。」
天鳳睜大眼睛：「所以，你就私自出宮，到長風鏢局去了？」
嚴瀚章臉一板，道：「當然要我親自走一趟，要不然怎會知道我的皇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當初我是想，如果是誰膽敢欺負我的皇妹，待查明真相之後，就派人先殺掉他來為我皇妹出氣。」
見他變了神色，看樣子不是玩笑的，素知這個皇兄為人的天鳳忍不住便慌了，叫道：「皇兄！」
嚴瀚章這冷酷的樣子維持不到幾秒鐘，忍不住就嗤的一笑了出來，道：「鳳兒，瞧你緊張的樣子，我不是好好地讓你見到一個完整無缺的程鐵衣嗎？不過當時程鐵衣惹惱了我，也差一點就真要讓柯奇昌他們殺掉程鐵衣。還好看到程鐵衣那個苦難佛，隱約猜出了一點前因後果，才沒讓他們繼續依我的計劃行事。」
天鳳嚇了一跳，漲紅了臉，遲遲疑疑地道：「皇兄怎麼知道苦難佛是我送給鐵衣的？」
嚴瀚章笑道：「這可是你自己告訴我的。」
天鳳詫道：「我？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啊？」
嚴瀚章笑道：「你不記得了？當初為了找一個一模一樣的苦難佛，你派出去的人都快要把京城翻遍，把所有舖子裡攤子上的小佛像都找了來讓你挑，結果硬是找不到同樣的東西，後來還是找了巧手工匠來特別照著你的描述重新刻了一個。常常就看到你拿著那個苦難佛想事情掉眼淚，看到我都走到你面前了還不曉得。等我一看到程鐵衣把那個佛像藏得緊密，又拼了命要把它從我派去的人手中奪回，就知道他才是正主兒，這佛像肯定是你送給他留念的。」
天鳳看了鐵衣一眼，有些靦腆又有些感動。嚴瀚章續道：「不過呢，還好有這個信物，不然我一開始還以為你喜歡的是那個風流的郭旭。如果你喜歡的是那一個身邊有那麼多女人圍繞的人，我也許會殺了他，省得你日後傷心。」
鐵衣忙替郭旭辯白道：「殿，殿下…郭旭不是那麼不知分寸的人。」
嚴瀚章笑道：「沒關係，郭旭的為人，我也都看在眼裡了。反正郭旭有你的傻妹妹為他痴心，而我的傻妹妹呢，卻喜歡上你這樣木訥的老實人。」
被嚴瀚章這樣一取笑，連鐵衣都臉紅了，他期期艾艾地道：「原來殿下一開始到長風鏢局，就是為試探草民來著。」
嚴瀚章收了笑容，嚴肅地道：「不錯，託鏢是假，試探是真。起初我的確是存有殺你之意，直至看到你拼了命搶回苦難佛，我想你對鳳兒應是真心的。但若你的人品處事卑劣畏事，貪花好色，那末與其你將來令鳳兒傷心，不如我先殺了你以絕後患。所以我託詞要你隨我尋訪京城名勝，實在是佈下了設計要看看你的心性為人。」
鐵衣一愕，不知他所指何事。卻正好在此時一名丫環匆匆奔來，手中還拿著一件長氅，到嚴瀚章和天鳳前盈盈行了個禮，道：「公主剛剛跑得太急，連長氅都忘了穿，奴婢特給公主送來，請公主穿上吧。」
鐵衣聽這聲音好生熟悉，仔細一瞧，見她娥眉鳳眼，竟是那日在廣福樓彈琵琶的那位姑娘！只是她換了裝束，神情中不再有那股楚楚可憐的模樣，臉上反而多了些許精靈調皮的神氣。
那丫環一面替天鳳披上長氅，瞥眼見到鐵衣睜著眼驚訝地望著她，抿嘴一笑，向鐵衣行個萬福，笑道：「多謝程公子那日替我解圍。」
鐵衣恍然大悟地道：「原來你們都是串通好的？這整件事根本就是要考驗我的？」
嚴瀚章微笑道：「她叫琴兒，是鳳兒的貼身宮女。她的聲音和鳳兒相似得很吧？有時鳳兒淘氣，自個兒溜出去玩，卻叫琴兒在屋內代替她說話，還真騙過了不少人呢。」
琴兒又是一笑，道：「奴婢那天見程公子對公主念念不忘，心裡也替公主歡喜，果然奴婢替公主扮的這一場戲還真值得。」
天鳳詫問道：「皇兄，原來你那天問我借了琴兒說要替你辦事，就是去騙鐵衣的？」
嚴瀚章揮揮手示意琴兒告退，又笑道：「不是騙，我只是試探一下他的本性。如果當時他看到琴兒長得美，聲音又跟你相似，就動了歪念頭要娶她為妻或收她為妾，哼，那幾個要搶琴兒的人根本就是我的部下，當場就會要程鐵衣下不了廣福樓。」
天鳳嗔道：「皇兄，你怎麼信不過鐵衣的為人？鐵衣不會作出這種事的。」
嚴瀚章道：「我的皇妹素來眼高於頂的，父皇替你選了那許多皇胄子弟，才子武將，沒有一個看得上眼，卻對一個江湖中人傾心如此。我到鏢局之前，早已摸清楚鏢局底細，這長風鏢局雖號稱天下第一局，但裡裡外外數得出名號的也僅僅郭旭和程鐵衣兩人而已。郭旭和小彭皇叔都是京城三大少之一，本以為憑他的風流才氣，多半配得上我的皇妹，怎曉得苦難佛會在程鐵衣身上出現？事關我妹妹的終身，若不是人品正直、武藝高強的英雄人物，我怎能放得下心將皇妹的終身託付給他？」
天鳳紅了臉道：「皇兄！誰，誰說我要嫁給他了？」
嚴瀚章看看天鳳跺腳害羞的可愛模樣，忍不住取笑道：「不嫁給他？那麼剛剛聽到我告訴你程鐵衣來了，就開心地對我又摟又親的人是誰啊？成，你既然不嫁給他，那他一介平民膽敢擅闖驚擾公主鳳駕，我就令翁泰北下他到詔獄之中，問他個死罪好了。」
天鳳急得跺腳道：「皇兄！你又笑我了。」
嚴瀚章笑著哄她道：「皇兄不是要笑你，而是要你笑。要不然怎麼會特地出宮走這一趟，又特意要誘程鐵衣來這裡，讓你們見面呢？還不是想哄我的小皇妹開心一笑？」
天鳳開心地笑了：「那皇兄是同意我…我可以和鐵衣在一起了？」
嚴瀚章笑著點點頭，天鳳卻還有一點猶疑：「那…那父皇和母后那裡…」
嚴瀚章道：「我會尋個適當時機和父皇稟明的，父皇一向寵你，當初讓你出宮和長風鏢局的人一起，也是希望讓你開心。我想父皇應不會斷然拒絕的。」
天鳳道：「可是，可是鐵衣只是一介平民…」
嚴瀚章笑一笑，竟是毫不在意：「英雄不論出身低，多少功臣名將不都也是平民出身？更何況，長風鏢局先是保皇有功，又將你的奇疾治好，單憑這兩點，還不夠讓父皇賜程鐵衣一個駙馬頭銜作為封賞？」
天鳳高興地拉著鐵衣的手，叫道：「鐵衣，鐵衣，你聽，皇兄應允了要幫我們了！以後我們可以常常見面了！」
久想卻遙不可及的夢想突然成真，鐵衣反倒驚喜到有些不知所措，傻傻笑道：「多謝殿下成全。」
天鳳心願得償，開心不已，好奇的個性就忍不住這許多疑問了，便笑道：「皇兄，那何事讓你肯定鐵衣是『人品正直、武藝高強的英雄人物』呢？」
嚴瀚章笑道：「這說來可就話長了，坐下來我慢慢說給你們聽吧。」三人移步到涼亭中，亭中早就備下了清茗及精緻茶食，由琴兒和另一位侍女伺候著。
嚴瀚章啜了一口清茗，笑道：「我到鏢局之前，本來就安排好了讓一批人夜襲鏢局，先探探鑣局虛實。如果鏢局兩位局主只是徒有虛名，武功卻是泛泛，根本連我手下精兵都打不過，那也用不著再浪費時間。但這一試卻試出正主兒，緊跟著第二天才又用了招美人計，看程鐵衣是否能見義勇為，能坐懷不亂。」於是他便把那二日保鏢的經過簡單敘述的一遍。
鐵衣一面聽著，許多疑點現在才明白了，為什麼夜襲鏢局的黑衣人藉詞尋仇，卻連山寨的名號都不報。又為什麼在廣福樓一遇險，希泠便即現身，原來他一直都跟在嚴瀚章身邊保護，什麼孤身一人身處陌生之地，需將自身安全託付長風鏢局云云，原來都是欲堂堂進入鏢局查探的託辭。還有，當時攻進二樓的那幾名蒙面客也再沒見下樓，反倒曾瞥見有其他蒙面人上去支援，原來竟是給假扮尋仇的那幾名流氓纏住了。只是這嚴瀚章，不，太子殿下心機也未免太重，面對他自己佈下的種種事件，居然能不動聲色，表面上為鐵衣著想，實際上卻要引著鐵衣入彀；誰料到賣藝姑娘居然是個要試自己真心的誘餌？鐵衣個性一向耿直，更不會用盡心力拐彎抹角地去猜疑別人心思，碰上這個太子殿下，也真只有搖頭嘆氣，招架不住的份兒。
但聽嚴瀚章只講到廣福樓飲酒談天便打住了，後來種種驚心動魄的追殺逃亡便避而不談。但後來那群蒙面人呢？追嚴瀚章，傷了希泠，這，難道也是假的嗎？他忍不住想開口問，但嚴瀚章何等精明，見鐵衣神情便知他心意，立即神色一冷，飛快地看了鐵衣一眼，眼神凌厲，分明便是不願鐵衣提起這件事。
正在此時，一個著侍衛服飾的人遲疑地走了近來，跪下見禮道：「參見殿下，參見公主。」
嚴瀚章略顯不悅地道：「什麼事？」
那侍衛道：「稟殿下，楊大人來了，正在外頭候著。」
嚴瀚章眉頭蹙了起來，道：「誰教你們讓他來的？我吩咐過要你們好好看著他，不許他出門半步。你們敢把我的命令當作耳邊風？」
那侍衛磕頭道：「是…是楊大人堅持要來的，卑職阻攔不住…」
嚴瀚章看了鐵衣一眼，道：「好吧，既然是他一片心意，就讓他進來吧。」
那侍衛道：「是，殿下。」行禮後方想離開，嚴瀚章又喚住他：「慢著。他是乘什麼來著？」
那侍衛道：「回殿下，楊大人是乘馬車先至門外候著。卑職們擔心楊大人身體，雖然備了頂軟椅，但楊大人堅持禮節不可廢，一定要自己走進來…」他一臉擔憂，顯見對這位楊大人的關心出自真誠。
嚴瀚章皺眉道：「這裡又不是宮中，不需太過拘泥於禮數，你傳我的口諭，讓他乘軟椅進來吧。」
那侍衛面露喜色，朗聲道：「謝殿下！」飛快地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和另一個侍衛抬了頂軟椅進來。
鐵衣一見，驚喜交集，叫道：「小兄弟，是你？」
在軟椅上的人清秀瘦削，果然正是希泠！那兩位侍衛停下軟椅，鐵衣上前幾步，見那兩位侍衛顯然是怕天氣尚寒，對他傷勢有礙，還替他裹上了一層層厚厚的毛氈。臉色雖仍舊蒼白，但氣色卻好了許多，和那日在小屋中的情況不可同日而語，顯見受到了極好的照料。
鐵衣十分高興，笑道：「小兄弟，你沒事了？那天在小屋中你們突然不見蹤影，讓我一直掛念你的傷勢。」
希泠笑了，道：「那日在小屋中援兵趕至，我尚在昏迷之中沒有親自向程大哥道謝。知道今日你要來這裡，便想著無論如何也要親自來向你道謝。」
鐵衣忙道：「小兄弟無須客氣，這事說起來還要怪我武藝不精，保護不了嚴公子…不，殿下，還累得你受傷，我才真是過意不去。」
嚴瀚章走了過來，笑道：「好了，你們不用爭誰是誰非了。再說下去，就顯得都是我私自出宮的錯了。」
希泠見到嚴瀚章，慌忙掙扎著要下軟椅見禮，一個侍衛急忙攙扶住他，道：「大人，小心點。」鐵衣聞言才陡然想起，方才聽那侍衛一直楊大人楊大人的不離口，原來這楊大人指的就是希泠。鐵衣暗暗納罕，這希泠年紀輕輕，難道居然已位居高官？
嚴瀚章微微皺眉道：「好好躺著，不許起身。傷成這樣還不懂得照顧自己，要道謝也不急在這一時，以後見到程鐵衣的機會多的是。」雖是呵責，聲調卻不見一絲嚴厲。
那侍衛把希泠又扶回軟椅上安置好，但裹在身上的毛氈落了下來，便現出希泠背後至胸前層層裹傷的紗布。天鳳俯身下去親自把毛氈替他圍上，心疼得眼眶都紅了，道：「希泠，你怎麼又受了這麼重的傷？聽侍女說你差點連命都沒了，太醫囑你千萬要好好靜養，連我要去看你都被皇兄阻止。這會兒你怎麼來了？若吹了風可不是頑的。」
希泠只是微笑，輕聲道：「公主，屬下沒事的。」
天鳳抬頭對嚴瀚章埋怨道：「瞧，整個身子都被紗布埋到看不見了，臉色比雪花片兒還要白，還說沒事？」
鐵衣想讓天鳳寬心，忙道：「天鳳，我看他的臉色已經比受傷那天好太多了，你別擔心。」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口，天鳳倏地轉過臉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希泠受傷的時候鐵衣也在場？憑鐵衣和希泠的武功，還讓希泠受了重傷，是誰有這麼大的本事？還是他們以眾欺寡？皇兄也在場嗎？是要對皇兄不利嗎？還是對鐵衣尋仇？希泠又拿自己身子替皇兄擋劍了吧？到底誰是幕後的主使者？」
她一口氣問了這麼多問題，足見對在場三人的關心殊甚。鐵衣見她驚慌得臉都白了，頓悔失言，一下子窘住了。嚴瀚章望向鐵衣，眼神大有責備之意，卻不出聲替鐵衣解圍。
鐵衣頓時領悟。這皇太子關心妹妹，絕不願意讓她為兄弟鬩牆之事擔心傷心，現在不出聲替他說明，顯是要看鐵衣如何應對。看樣子，這也是太子今日大費周章，用這般神秘的方式誘鐵衣來此的目的之一，一來要看鐵衣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拿嚴瀚章當朋友般擔心其安危；二來就要看鐵衣是否能識時務知大體，能守口如瓶而不將他私自出宮及遭三皇子追殺的事和任何人提起。想到這裡，又眼見太子眼神銳利地望著自己，鐵衣忍不住也覺得額上滲出冷汗，一下子就明瞭為什麼一向瀟灑的小彭王爺當日在長風鏢局見到太子時，會變得如此驚惶失措了：碰到這樣心思深沉，手握生死大權的太子，誰敢不懼？
急中生智，鐵衣迅速想到了可以交代的理由，苦笑道：「天鳳，這說來都是長風鏢局的錯。鏢局剛接了一批紅貨，不知消息怎麼走漏了，有賊人趁尚未出鏢便想來長風鏢局搶奪。你知道郭旭的武功還沒恢復，鏢局裡人手不足，敵人卻人數眾多，還誤將住在局內的殿下以為是長風鏢局的人，小兄弟…不，」鐵衣突然想到這稱呼不妥，很不習慣地改了口：「楊大人為了保護殿下安全，才受了傷。長風鏢局沒有善盡保護殿下的責任，實在銘愧於心。」不得已，鐵衣雖不願意說謊，但善意的謊言總是可以說說的吧？
嚴瀚章讚許地笑了，輕輕對鐵衣點了個頭表示嘉許，對天鳳道：「鳳兒，你別淨瞎猜，不過就是劫鏢罷了。」
天鳳放下心來，嗔道：「什麼叫做『不過就是劫鏢罷了』？我見過劫鏢的，嚇都嚇壞了。還好不是針對皇兄也不是鐵衣，只是皇兄，你以後也別這樣私自出宮，太危險了。」
嚴瀚章笑道：「怎麼，就許你出宮去見程鐵衣，就不許我出宮拜訪朋友了？你身邊只有什麼武功也不會的琴兒，我可是有希泠跟著，出不了差錯。」
天鳳嘟著嘴道：「皇兄，你再這樣哪兒危險往那兒去的話，希泠再多幾條命都不夠啦，讓我看了都心疼。不然你讓希泠作我的護衛好了，我可不會惹麻煩的，希泠就不會老是受傷了。」
見她神態嬌憨，鐵衣想到起初總是叫她麻煩精，又屢次害自己受傷之事，忍不住搖頭嘆氣了：這愛惹事的正主兒，怎麼到現在還是沒有自知之明呢？
嚴瀚章在小屋中曾聽鐵衣提過他和天鳳之間的這些事，見到鐵衣又好氣又好笑，一副拿天鳳沒辦法的神態，便知原委，忍不住莞爾一笑，逗天鳳道：「你日後身邊有了長風鏢局程鐵衣作你的保鑣，打著這天下第一局的名號，誰還敢惹你？那還需要希泠作什麼？」
天鳳臉上飛紅，嗔道：「皇兄又把事情扯遠了，我是在關心希泠的傷勢，和鐵衣又有什麼關係？不理你了。」賭氣別過身去，嘟著小嘴不說話。
嚴瀚章笑道：「不理我了？那肯定是嫌我在此礙事。好，我也該回宮了。」又對鐵衣道：「程鐵衣，我的白玉斑指在你身上吧？」
鐵衣點頭道：「是。」忙自懷中取出，要交給嚴瀚章。
嚴瀚章不接，笑道：「賜給你，就當作是此次保鏢的謝禮。日後若想見鳳兒時，便可持此信物去找希泠，希泠會領你去見鳳兒的。」
鐵衣抱拳一揖道：「謝殿下，謝楊大人。」
希泠一直安靜地坐在軟椅上聽著他們三人的對話，臉上帶著笑容，這時聽到鐵衣生疏而合禮地稱他為大人，忍不住皺皺眉開口道：「別用這樣的語氣稱呼我，要不你如之前一樣，喚我一聲兄弟，別這般咬文嚼字的。」
鐵衣一怔，記得是之前自己對希泠說過的話，他現在可又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見希泠難得地開了個玩笑，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神態便只像一個十餘歲的少年，哪有什麼作官的一絲氣息？鐵衣想到那共患難的一日，心中覺得親切，便也笑道：「小兄弟，別說你不習慣，說實在的，我自己也都覺得拗口難唸。你若不介意，我就仍喚你一聲兄弟。」
希泠微笑道：「我的命是程大哥救的，在大哥面前，我永遠就是你曾捨命相救的小兄弟。」鐵衣聽他改了稱呼叫自己為大哥，兩人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嚴瀚章笑道：「希泠既然還是你的小兄弟，那若哪天我又出現在長風鏢局，我也一樣還是那個託鏢的嚴瀚章，你可記住了。」
鐵衣嚇了一跳，遲疑道：「殿下，還會再來長風鏢局？」
嚴瀚章笑一笑，見天鳳正好奇地追問希泠方才所說之話的由來，為何說鐵衣是他的救命恩人之類云云，便示意鐵衣隨他走出幾步，道：「程鐵衣，我賞識你是條漢子，鳳兒又對你一片痴心，才答應促成你們兩人之事。但鳳兒是我最鍾愛的妹妹，如果哪日讓我知道你讓她傷了心，我可不會再手下留情。」
見嚴瀚章神情嚴肅，鐵衣想到他一開頭要進入長風鏢局的目的，原也是想殺掉自己的，心裡不禁閃過一絲寒意，道：「殿下和我相處兩日，難道還覺得程鐵衣會是負心薄倖之人嗎？」
嚴瀚章注視著鐵衣認真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方展顏笑道：「託鏢的費用，我已吩咐侍衛送到長風鏢局了，你代我向郭旭及采玉姑娘道謝這兩日的保護。」他對剛剛鐵衣的問話竟不回答，亦不否認，只留給鐵衣一個忐忑的謎題。
嚴瀚章對天鳳笑道：「鳳兒，我讓外頭守著的那些侍衛留幾個下來陪你回宮，你就和鐵衣好好敘敘吧。」
天鳳點點頭，對：「謝謝皇兄。希泠，我回宮後再去看你，你可不許再亂跑了。」
提到傷勢，嚴瀚章突然想起一事，對希泠微笑道：「對了，我命他們把你的雙劍找了回來，讓駱師傅替你重新打造一條鞭子。下次不准再執著什麼劍在人在劍毀人亡之事了，劍可以尋回，鞭子可以再造，但可不能再找到第二個楊希泠，懂嗎？」
希泠一怔，料不到太子居然會說出這番溫暖的話來，頓時感激之意充滿胸臆，哽咽道：「謝殿下，希泠知道。」
嚴瀚章向鐵衣和天鳳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微笑，希泠向鐵衣道：「程大哥，後會有期。」兩名侍衛抬起軟椅，便護著希泠跟在太子後面離開了。
前一刻才見他冷著臉威脅自己，下一刻卻見他笑著安慰希泠。鐵衣搖搖頭苦笑了，真是搞不懂這位太子，分分明明便是個喜怒無常的性格。說他和藹可親嗎，卻見過他下令殺人的冷酷；說他冷面無情嗎，對妹妹和下屬的關心卻是顯而易見。究竟太子的出現對他和天鳳的未來會是助力？阻力？甚至，是壓力？鐵衣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天鳳規矩地行了禮送走嚴瀚章，過來見到鐵衣發怔，摟住鐵衣的手臂，問道：「皇兄對你說了什麼？看你一臉擔心的樣子。」
鐵衣道：「嗯，沒什麼。」
天鳳不放心道：「真的沒什麼？」
鐵衣柔聲道：「真的沒事，你不要擔心。」
天鳳放心地笑了。鐵衣望著她燦若春花的笑容，心想，算了，是阻力是助力都無關緊要了，只要這一刻是真真切切的幸福，是確確實實的永恆，兩人的未來是風是雨是晴，都且由他都隨他吧。
天鳳拉著鐵衣到亭子中坐下，依偎在他肩上，低聲道：「鐵衣，那天我和你分開之後…」兩人絮絮說著別後的種種相思，甜蜜的話語引來隱身在樹叢深處的鳥兒們鳴著婉轉的音韻唱和著，而天正清朗，雲正自在，和煦的陽光照在這兩個久別重逢的情人身上，連拂過來的微風，都有了暖意。
春天，來到京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