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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情非情—旭玉愛 (一)

  清晨,采玉輕敲郭旭的房門。等了一陣,一直沒有回應,采玉便推開了門進去。果然,如前幾日一般,房內一無人影,床褥也是整整齊齊,根本沒有睡過的痕跡。

     采玉暗暗嘆了口氣,這郭旭...

     「怎麼,郭旭又是一晚沒回來?」鐵衣踏進房間望了望,明知故問著。看采玉一臉無奈的神色,他也知道這句話是白問了。這陣子,他哪天晚上回來過了?!

     「這郭旭,整天嘻皮笑臉的,一副正經樣也沒有!一天到晚就是在外面呼朋引伴、喝酒作樂,只知道幫朋友急公好義,鏢局裡的事不管就算了,連家都不知道要回。他到底把這裡當什麼啊?」

     鐵衣是真氣了。這陣子鏢局裡的事都是采玉一個人打理著上上下下,那個該負責任的少局主,卻是一整天見不到個人影;而他這個做大哥的,偏偏不善於管理,只能做著其他能力所及的事,來幫采玉減輕一些負擔。看著采玉又回復到鏢局初始時艱辛階段的疲累,卻為了郭旭自己咬牙扛了下來,也不會勸著郭旭一點,放任他在外閒散,這樣叫他怎麼能不為采玉心疼她的付出?

     「哥,你只看見郭旭的嘻皮笑臉,你又怎麼知道他沒把事情往心裡去?郭旭外表看起來確實像是富貴閒人,可那卻是他處世所需的泱然大度,更何況他在外所做的一切,其實都是為了鏢局的人際而謀畫著;如果沒有他在外的打點,我們出鏢就不會有那麼多的道上朋友相助,也不會少了許多困難。而且,哥,你老覺得郭旭不成材,是因為他對事情都漫不經心,可是你也看到了,該記住的、該做的,他每一樣都辦的妥妥貼貼,甚至連未來可能的後路,都考慮的一清二楚,你怎麼能說他心裡沒有周全的盤算呢?還有啊...」

     「好了好了!早知道就不提了。妳看妳,只要一說到郭旭,妳就有一連串的話可以接下去,我啊,真是說也不行,不說也不是。」采玉看著鐵衣一臉投降的神色,忍不住笑得燦爛。鐵衣定定地望著采玉,微怒的嘴角不禁也帶上一絲笑容,但說話的語氣卻是慎重:「采玉,哥只是擔心妳的身體。妳要幫郭旭、幫我們長風鏢局,哥不反對,但至少,妳也該好好照顧自己,妳自己看看,沒幾天妳又瘦了一大圈,這要哥怎麼支持妳?」

     采玉點點頭,笑容更是洋溢。「是的,哥,采玉一定聽從你的話多休息。不過現在,可以請大哥陪小妹去買些東西嗎?」鐵衣看著采玉撒嬌的頑皮樣, 不禁搖了搖頭,「妳喔...」兩人就這樣一邊說笑,一邊往大廳走去。  

是情非情—旭玉愛 (二)

北京城外,天色微亮。

「嗯,真好的天氣啊。」郭旭伸伸懶腰,一屈身跳了起來,就在空曠的草原上開始每天例行的練功。雖然先前一戰讓自己幾成廢人,幸好有采玉藉著翡翠娃娃的記載,以及梅老爺子遺留的絕世醫書,一大段日子下來,終於恢復了一二成的功力,自己怎麼能荒廢練習,而讓這些心血白費?!

三巡下來,郭旭雖是熱汗淋漓,沒多久就讓清晨的空氣吹了一身涼爽。他看了看四周,昨晚一時心情跑到了城外來看星星,隨便找了個地方就躺了下來,卻不知這裡的風景原來這麼動人。藍天如洗,綠草如茵,加上一彎流水,要是這時,有胭脂桃花釀在手就好了。

有胭脂桃花釀就好了。

胭脂。

他想起那次小財神的壽宴,為了胭脂桃花釀,和胭脂鬧的不歡而散,又在一次一次的事故下,出口傷了她對自己的那份真心,雖然到了最後,終於促成了她與封平,卻讓她也為鏢局、為他,葬身異鄉。

「胭脂留人醉,秋水洗千愁,百歲浮生短,狂歌到白頭。」

那次也是在這麼美的景致下,江南的桃紅明豔,落英繽紛,他吹著「雲弄影」,手中執一杯她為他特調的胭脂桃花釀,她為他掬花跳起了舞,興致一來,飛身寫下了這絹白幅送她,後來加上封平,三人飲酒談天更是愉悅。他不曾忘記這個場景,卻從沒想過一首詩竟成了友情變質的開端,幾乎就毀了彼此多年的交情。也許,當時的詩是個錯誤,但有誰能料想的到未來呢?!

卻是負了胭脂對他的情深如許,負了封平對他的推心置腹。

記得是與辛力談起的吧。

「久聞血手胭脂美艷絕倫,刁悍潑辣。」

「你還少加了一句,性烈如火,情痴如狂。」

他知道,再笨的人也都能體會胭脂的付出,只是這樣的烈火,不該看上他這個浪子的。也許真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叫人生死不解。」

是以遺憾。

是情非情—旭玉愛 (三)

輕嘆。

突然很想見到封平,與他好好天南地北一番,就算只是靜靜飲酒,總是很想再見他一面。

而今天空地闊,又該如何找起,特別當他不想見人時?

也罷。轉念一想,時辰尚早,不如回到鏢局,請采玉做幾樣拿手點心,和鐵衣三人到這兒來,純粹欣賞風景也好。

何嘗不知這段日子,他的來去不定、瀟灑自由,已讓采玉疲累至斯,鐵衣心中一定罵過不知多少次,只是一直抓不到時間好好訓他。

想到鐵衣一再瞪眼氣憤無處發洩、又被采玉溫言勸慰的表情,郭旭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真好,這種輕鬆的感覺,好久沒出現了啊,自從…

甩了甩頭,決定遺忘的,不應想起。

           ﹡﹡﹡﹡﹡﹡﹡﹡﹡﹡﹡﹡

策馬入城,特意繞到胭脂酒坊,想看看二叔近來如何。在街坊的堅持下,酒坊繼續經營,生意依然絡繹,卻是二叔的笑容不復從前,令人更加難受,但又不知該說什麼,畢竟,那些日子有誰能忘的掉呢。

是怎樣的一種感覺,恁是熟悉,舉目四顧,卻不見一個相識的身影。郭旭搖頭,看來自己越來越退步了,連外界的敏銳度都會出錯,哪一天出了意外都不能預知。

下了馬,向四周招呼的街坊點頭致意,便走進站在二叔的背後,想給他一個驚喜。

二叔往後退著,不期然會撞著人,回過身便連忙低頭道歉。郭旭笑笑道:「沒關係的,二叔。」

「郭大少!」二叔汗濕的臉上迸現了笑意。郭旭看著那張日益憔悴的面龐,重重握住二叔的手,好半天只能說出一句:「二叔,好久不見!」

「來來來。」二叔拉了郭旭的手就要往樓上走去,郭旭連忙阻止:「二叔,您忙您的吧,等您得空了再來喝一杯就好,不要特意招呼我,我又不是一般的客人了。」

二叔笑了笑,沒說什麼,只是回到櫃下拿了一罈酒交給郭旭。

郭旭沒有打開,那似遠又近的香味已說明一切。

胭脂桃花釀。

走上二樓,原本想尋個靠窗位子,細細品嚐這思念已久的味道,卻在舉目四望的一剎那腳步頓停。

可不就是暌違的那一綹白髮!

是情非情—旭玉愛 (四)  

「封平?!」不自覺喃喃出聲。郭旭沒有想到,今日臨時的起意,會與兩年不見的好友重逢。

正思考著怎麼開口,涼涼的話語卻先他響起:「怎麼,一大早就喝酒,是想更清醒呢,還是還沒喝夠?」

郭旭轉過身,不及細聽他處低沈的嗤笑,鐵衣微怒的臉已逼近眼前。連忙推開鐵衣,笑道:「鐵衣,好好的動什麼氣呢?不過是來探望二叔罷了。」

「是啊,二叔在樓下忙,你郭大少卻在樓上悠閒!」

收到郭旭拋來的無奈眼神,采玉移步到鐵衣身旁:「哥,郭旭連一口都還沒喝呢,你就這麼生氣,我看,他也喝不下去了。」

早上不知誰站在人家的房間裡難受,現在就知道幫他說話。低哼一聲,不想再與郭旭爭執,卻在轉身之際看到郭旭身後飲酒的人。

「封平?!」

「好久不見了,鐵衣、采玉,還有,郭旭。」封平舉起酒杯笑笑,示意他們坐

下。

鐵衣、采玉欣然就坐,看郭旭還凝在桌邊,鐵衣一把扯住郭旭的衣袖:「不是一直想找封平嗎?現在出現了你卻拒人於千里之外,這什麼意思?」

不對!雖然那般的衣著外貌,甚至舉杯微笑的神情,無一不是當年的封平,但

,郭旭就是覺得不對勁。

不理會采玉的疑惑,環視一周,一個面窗背坐的男子吸引了他的目光。隨意繫住的披肩黑髮,破舊不顯髒污的粗布衣服,雖只是靜坐窗邊,卻有一種莫名的氣流,似乎,隨時都能破窗而出,一管天下不平之事。

是了,剛剛在街上令他駐足的,就是這個感覺,就是這股令他熟悉卻想不起來的氣。難怪會這麼陌生了,畢竟……再沒遲疑,郭旭朝那男子走了過去。

「看你這樣子,敢情才兩年不見,江湖上令人聞名喪膽的霹靂飛刀,就已經改行當起市井小民來啦。」

聽到郭旭的話,鐵衣、采玉驚訝地站起身來,看著眼前以及郭旭另稱的,兩個封平,而先前的那個封平,只是向郭旭兩人望了一眼,隨即低頭繼續喝酒。那一瞬間,采玉看到了他眼中複雜的神情,也就是那一眼,她知道郭旭對了。

那男子哈哈大笑:「果然是郭旭,那張嘴一樣不饒人!來,我敬你!」

互敬一杯,郭旭苦笑道:「武功沒了,總不能連腦子都壞了,不懂得說話,鏢局的生意還能讓我繼續經營嗎,不早交給鐵衣了,省得我啊,一天到晚擔心遭遇不測。」看鐵衣聽到他的話皺起了眉,又笑:「也免得采玉整天為了我和鐵衣抬槓。」

「你還知道!」見郭旭三人的態度,鐵衣才相信現在這個人是封平,那麼剛剛那個……采玉不同意地微搖頭,鐵衣只好將想問的話咽回去。

「走吧!」郭旭抱起酒罈,向其他人說道:「我早上發現了一個好地方,不如大家到那裡去坐坐,也好品嚐品嚐這罈『胭脂桃花釀』。」

 

是情非情—旭玉愛 (五)

草木盡凋碧雲天,寂寞深處不知寒。

怎麼這麼冷?甫離被窩,遂被莫名的涼意襲滿一身,雖是不懼寒的身子,也不禁打了個哆嗦。至窗邊放眼望去,一片枯色凋零,風在遠處捲起一圈又一圈的沙塵,他愣楞看著這些,直到腳底傳來陣陣冰冷,才恍然回神。

已經過了一年了啊。嘆息的笑,淺淺浮上心中,驀地凝住,伸手撫上臉頰,經過處一片木然,和斑駁的觸感,看進水中,卻發現那是個草蔓雜生、枯眼對視的陌生人。怎麼讓自己變成了這個模樣?微微搖頭,揚眉整理了起來。

唯一不變的是這樣的行程吧。檢視了四周,拍實手下風鬆的土,滿意地坐下,在這抔小小的土前。

「我很抱歉,讓妳看了我一年的邋遢樣,今天,特地多帶壺好酒,來向妳賠罪。」他倒下的一杯酒,很快地便被吸入土中。「好喝嗎,胭脂?不好喝也別怪我,要怪世上沒有酒能與妳的胭脂桃花釀相提。」

枝葉窸窸窣窣地笑了起來,爽朗中帶了點難掩的嬌羞。封平靜靜地聽著,對於讓這一年沒回憶地走過,他不後悔,這樣的平靜生活,原本就是他希望中和胭脂能攜手的未來。只是苦了她,沒了京城及酒坊的喧嚷忙碌,也沒有郭旭一班朋友的相伴,不但要在這冷熱交加的風沙中生活,還必須忍受這段日子自己死氣沈沈的難看樣,如果她能說話,早狠狠罵他一頓了,哪還讓他這樣放縱。

「這酒不好喝,換過吧。」

一口酒氣上下不得,辛辣之味瞬間在喉間衝盪,等不及喘過息,他忙忙往前看去,一剎那,眼又悄悄闔下。

「你是封平。」

這樣的時分,不想理人,但對方似是特意尋他。為何?

「要不是鎮上的人告訴我,來這裡見到的人一定是你,我還真想不到,你就是他們形容的那個流浪漢。」

「流浪漢」?這名詞用在自己身上倒是不錯,或也正是這一年來騷擾停止的原因,畢竟沒人會相信自己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既是如此,又怎麼知道他?

見他無視於指向他的那隻手,聳聳肩收回,繼續道:「愛酒成痴的人不少,你不會是最後一個,但在墳墓旁日夜呵護的,卻只有你。要不是鎮民被你嚇過,他們也不會知道這個偏僻之處,竟有你這麼癡情的人。胭脂,妳很幸福。」

「找我做什麼?」依舊飲酒,這地方不該有旁人。

聽出他的不耐煩,輕笑道:「我要跟著你。」

封平錯愕,終於抬頭好好打量眼前這令他失態的女子。文婉含笑的臉容,隱隱是不容忽視的霸氣,尤其那英氣的聲調,活脫是另一個胭脂,但她不是。

「我不會帶給你麻煩,只是想待在這裡,跟你在一起。」不是不懂他眼中漸熾的怒火,但她堅持。

「妳走。」看在她與胭脂相似的份上,不打算為難她,但也不容許她在這裡放肆。    「你…不好奇?」

習慣地揮一揮手,也揮開她狀似嘲弄的嘴角。「沒有必要。」向胭脂為今天的騷擾道歉,隨即轉身離去。

「我叫燕之。」得意地看他再次踉蹌。「燕國的燕,之乎者也的之。」

定了定心,笑起自己的無聊念頭,胭脂說了來生,必定守諾。他頭也不回,漸行漸遠。

「你一定會留下我的!」她堅決的語聲,在風中隨著沙煙漫滾、盤旋不去。

是情非情—旭玉愛 (六)

他不是會挑剔的人。

對酒尤是。只要不是太難以下嚥,他都可以接受,打柴也不過勉強維持幾日生活,更何況,這偏遠的村落地帶,也不該對他們要求什麼,有就好了。再者,那不過是用來澆愁,澆過了,也就沒什麼值得計較。

習慣地走到小店。「小二,來一壺好點的酒。」沒聽到俐落的招呼聲,不禁奇怪地抬眼,卻 看見小二驚訝的眼神。

「你…你是…那個打柴的流浪漢?」

自嘲地笑笑,「我是。」

看他的笑容不帶怒意,小二放心地拉開話題:「爺,真是對不住,小的不是存心冒犯,實在是您改變太多,小的一時難以分辨,還請爺您多包涵。」

搖搖頭,這是事實,沒什麼好生氣的,他們也沒惡意。這樣的小地方,人心純樸,沒將他當欽命要犯驅趕出境,不過視為流浪漢,還願意向他買柴火、賣酒給他,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爺,您怎麼稱呼?」

「我姓封,一封兩封銀子的封。」

「封爺,您今兒個……您姓封?」

「怎麼?」不懂小二的詫異所為何來。世上姓封的人雖然不多,但他未說全名也能引起這樣大的反應,倒是出奇。

小二張望了下,看四周沒什麼陌生臉孔,才壓低了聲音道:「封爺,這一年來陸陸續續有好些人在村裡打聽著,說…要找一位什麼『霹靂飛刀』封平的,大家都不知道是誰。是不是就是您哪?」

看他沒有答腔,小二繼續說道:「算算,大概是您來到這裡之後的事吧。雖然說您在這兒是個生面孔,但您也沒做出什麼特別的大事兒,大家雖然好奇,但也不會去打探您是誰,小的還應該是村裡第一個知道的人呢。所以那些人來問,當然也不會得到什麼消息啦。只是…就是有的人再怎麼說都不相信,就賴定我們知道,還動手傷人。我們能怎麼辦,打也打不過人家啊,個個都是練家子,我們這些平凡老百姓怎麼比得上!」

緩緩鬆開緊握的拳,不能嚇到這位善良的小哥。那些人委實太過份,若知道他們的身份,是該給他們點教訓,為這些無辜的百姓出個公道。

卻是對他們感到抱歉,竟然為他莫名受累,若知他便是那個罪魁禍首,不知會否後悔一年來給予的幫助。

看小二義憤填膺的神情,他不知該說什麼,但事實並不適當。不是怕負責任,自己幾時懦弱了,只是不想帶給他們更多的麻煩,還想在這兒待上一陣子的,總不能把風波帶進這裡,離開後留下爛攤子讓他們善後,這,不是他的原則。

深吸口氣。「小二,那些受傷的村民…還好吧?」

小二憨直地笑笑,道:「沒事了沒事了,幸好那些人沒打的太重,皮肉傷嘛,過幾天就都好的差不多了。」

「那就好。」

有些疑惑,這封爺怎麼這麼關心受傷的人哪,會不會這封爺就是…?別別,別亂想,畢竟大家多多少少也算認識一年了,也都向封爺買過柴火嘛,問問是正常的。別亂想了,雖這封爺看起來人挺不錯,還是少說點,免得惹禍。

對了,差點忘記。「封爺,您今天還是來打酒的吧。」

「嗯。給我來壺好一點的,難得喝一次。」

小二聽了,彎身拿出一大罈酒。「您不來小的還差點忘記,這是一位姑娘放在這兒,說要給封爺您的。」

眉頭擰起,又是誰?小二遞上的短簡寥寥數字:「謹奉最愛之特釀竹葉青一罈。」紙末是隻丹燕展翅。

直覺想到的,是那個名喚燕之的女子。但她怎會知道這是他曾經的最愛?真的有些已經忘記 ,她卻正好能在他願意面對一切的時候提醒,自己曾經有過非好酒不喝,提醒他想起,與郭旭等人談天說地的豪情。

不想收下,卻忍不住深深聞著這曾經熟悉的味道。酒香濃冽而不濃烈地竄入四肢百骸,那種欲捨難拒的氣息,真像…真像……

胭脂常年浸淫酒中的獨特芬芳。  

是情非情—旭玉愛 (一)

「叩,叩。」

聲音輕落,夜裡聽來卻格外清晰。

「采玉姐姐,都這麼晚了妳還過來啊。」

溫婉地笑笑,任她拉著自己進屋,不忘將門緊緊關上。

「燕姑娘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啊。」倒了一杯茶給采玉,自己也坐了下來。「畢竟是新環境嘛,總要花點時間適應一下,而且…」不好意思地揪著髮尾,「我有認床的習慣。」

拍拍她的手,采玉笑道:「每個人過著這樣的奔波,一定都會不習慣,何況妳是一個姑娘家。跟封平走了這麼大段路,想必很累了,我只是來看看妳有沒有需要什麼,順便帶幾件衣服過來。雖然快春天了,夜晚還是很冷的,別著涼了。」

燕之看看衣服,又看看采玉,驚訝之情溢於言表:「采玉姐姐,妳怎麼知道我會怕冷?」    「今天的天氣挺好的,妳穿著那麼厚的衣衫,卻還是微微發抖,喝了酒也不見好些,所以,才這麼猜測。」

「姐姐果然聰明。」低頭看著自己的厚重,俏臉上有些微的無奈:「雖然練武那麼多年,身子骨就是不好,天氣稍微冷個一點,手腳就冰凍的不聽話。好不容易好了些,沒想到一來又回到原來的樣子了。」

一來?跟來到這裡有關?采玉想了想,沒再追問。起身走到角落,摸了摸暖爐冰冷的外緣,拿出摺子替她點上了火。

「既然來了,就把這兒當成自己的家,需要什麼對我或鏢局的弟兄說一聲就好,不要客氣,自己的健康比什麼都重要呢。」

「嗯。」燕之用力地點頭:「我知道了。我會照顧自己的,姐姐不用擔心。」

暖爐一點,屋內頓時溫暖了許多。

「夜深了,妳試著讓自己好好休息吧,別累壞了。」

「謝謝姐姐。」采玉微微一笑,走出屋外,輕輕關上了門。

                       

看著那扇虛掩的房門,她不禁笑著搖頭。

「妳來了。」

「嗯。」放下手中的托盤,為彼此都倒了一杯酒。「我想,你一定睡不著覺,應該也有些事想問我。」

「知我者,莫如采玉也。」輕輕晃著杯中的液體,仰頭一氣喝下。

微微蹙眉,將小菜放至他面前。「你啊,少說這些敷衍的話了。吃東西吧,你今天喝的酒比吃的東西多太多了。」

「敷衍?我哪時跟妳敷衍過了?采玉啊,妳可真傷我的心哪。」

看著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她暗暗嘆息了起來。傷後的生活一如往昔,他也如同沒事人一般,依舊嘻嘻哈哈、玩世不恭,他更成長了、她知道,他在思考些什麼、她也知道,但…還是有著她只能遠觀的地方。

還不到,她能進入的時候。

是情非情—旭玉愛 (一)

搖了搖頭,還是別再讓自己煩心了吧,對他,她還有一輩子的時間去瞭解。

「本來不是打算跟封平秉燭夜談的?怎麼…」

「他…變了。」笑容隱遁,燈火下他的面容添上幾分愁悵。「為了胭脂,他受的苦也夠多了。」

看他猛地再次飲乾,聽他低低吟起了「雲弄月」,沉默的空氣,難得的在夜裡瀰漫兩人之間。

這幾天,怎麼讓他這麼頻繁地想起胭脂。兩年的時間倏忽而過,一再的動盪讓他沒有太多心思整理對她的記憶,他也不是封平能全神放在失去她的哀傷,而封平這一出現,讓他不由想起塵封已久的一句…

『那…你可以接受嗎?』

「我不知道。」

那句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會傷人的話,開始讓人覺得,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而她,這個相知本篤的朋友,又怎麼會是他最頭痛、最想避開的人?這一切的一切,到現在,卻是令人傷感的過去。

采玉看著郭旭,忽然任性地不想去體會他的心思,知道他的顧忌、他的在意,就會為他的念情找千般理由,到最後,累的傷的都是自己,他又何曾……

「情」之一字,又豈是全心付出可以包容。

再者,她又何需如此?為鏢局盡心盡力理所當然,但為他……,這麼久的時間換是誰都早累了,為什麼不能自私一些,還要為他個人的心情找各種解釋?

就是不捨看他獨自面對所有的考驗和煎熬。她,太心軟了嗎?

抬頭見采玉沉默地不發一言,郭旭才驚覺自己對她的忽視。歉然一笑,開口問道:「燕姑娘還好吧?」

對他的回神報以微微的笑顏,回道:「她很好,添上了火應該會舒服多了。對了,你有問封平為什麼燕姑娘會與他一同上京嗎?」

「很奇怪嗎?」他不解她的疑惑。

「嗯。」再幫他和自己斟滿一杯,沉吟著道:「一個姑娘家為何選擇待在一個陌生男子身邊還長達一年之久?為何不辭路遙願與他共赴京城?先不說第二件,第一個問題就已令人百思不解,而他們也不曾說明其間究竟如何。以封平跟你郭旭的交情,斷無不可言之理,如今他卻閉口不提,可見有其古怪。」

「若是封平不知道所以不說也就罷了,可是他也不可能不清楚就讓燕姑娘留在身邊;雖然朋友之間無需多疑,他應該也會記得我們這行的避諱,所以…」他轉向采玉,「妳才覺得他們有事瞞著不說。」

「但這答案應該落在燕姑娘身上。」

「哦,怎說?」

「自她的談話,她對北方的風土並不陌生,也有可能待過一段時間。既然如此,會是怎樣的毅力讓她往南特意尋找封平,甚至不顧一切只求與他比鄰而居,而封平又是為了什麼離開他誓約不離不棄的胭脂?想念我們固然可能是原因之一,卻對今晚無法解釋,但除此之外,還會有什麼影響的因素?」

「我懂了。」郭旭點頭,「那……」他起了話頭,卻又停下來,端起酒走到窗邊。

「就等他開口吧。采玉,再陪我喝一杯。」

無言地走到他身旁,與他一同看著天空。今夜,正應了團圓,郭旭與封平相聚,郭旭重見胭脂的記憶,而她呢?

冬天,真的還沒過嗎?

是情非情—旭玉愛 (九)

「郭旭。」

「早啊,封平。昨晚睡的可好?」

封平不答,反手一支飛鏢射了出去。

郭旭急忙側身,幸而飛鏢勁道及準頭皆失,他才堪堪避過。「你是這樣對待老朋友的啊。」

封平笑道:「真要射你就不會只是這樣而已,不過看你的身手,好像沒外傳的那麼差嘛。怎麼樣,繼續我們兩年前未完的那一戰如何?」

郭旭撿起飛鏢,一股砭人的寒氣滲骨襲至,微微用力,攤開的手上隱隱染上了一道血痕,鏢面流動的光青青紫紫,就像靈魂的吶喊,令人不寒而慄。

將飛鏢擲還封平,依舊維持著仰望的姿勢:「身法已經成了身體的一部份,這無須記憶就會自然生出反應,但不代表功力會隨之恢復原樣。現在的我,只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普通人,你又何必拿我笑話。」那一瞬間,沒有原因地,他就想隱下武功已在回復中這事,就算封平已經看出些許端倪。

稍一思索,封平便瞭解了郭旭的顧忌,若是如此,便也無妨。再看著他一如兩年前那般無事有謂的泱然笑容,反倒覺得不解:「這樣頹喪的語氣,可不像我認識的那個豪氣干雲的郭大少啊,難不成兩年的光陰,就讓一個大俠變成壯志全無的俗物?嘖嘖嘖,郭旭你可真讓我失望。」

「那麼,你覺得何者為真?」

「我?」封平轉身往大廳走去。「現下肚子填飽了最真哪!」

聽見前院傳來的雜沓聲響,吁了口氣,也提步走了過去。今兒個,不知采玉會做出怎樣別緻的菜……

是情非情—旭玉愛 (十)

早飯過後,封平向正欲離開的背影喊了一聲:「郭旭。」

點點頭,鐵衣、采玉、六爺、封平,連燕之都跟著進了書房。

習慣的笑眼對上封平。「說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們?」

「你很篤定我不是來找你們敘舊的?」

「有可能,但你的語氣不像。」

封平拿出葫蘆喝了一口,看了看燕之。「這件事要從她說起。」

「從那天之後,她就在我的屋旁住下,打定主意要為我料理一切,怎麼趕都趕不走,日子一久,看她那樣子,想她除了打擾我一個人的生活,其實也沒對我有什麼妨礙,就讓她留了下來。

有一天,她整日都不見蹤影,我覺得奇怪,在附近也見不到她,直到很晚她才回來,卻也沒說任何一句話,隔天也是。第三天我跟了出去,只見她拿著封信呆坐在河邊…」

在她身旁三尺處坐下,看她沒有平常的刁鑽活力,甚至對他的來到一點反應都沒有,該是有極嚴重的事發生,思考了一下,決定不說話,仰頭喝起了酒。

「啊!」看到身邊突然多了一個人,雖是熟悉的封平,燕之依是驚呼出聲,見封平不為所動的神情,想起這時他原該在胭脂的墓前,怎會出現在這?

「你怎麼來了?胭脂呢?」

「去過了。」

「那…」

「不用問了。倒想問妳,妳怎麼了?」見她不懂,便指了指她手中的信。

「這…」「妳願意說便說,不願意也無所謂。封某不強人所難。」

「我來這多久了,你還記得嗎?」

「嗯,大概半年了吧。為什麼問這個?」

應該相信他的,不管當初的決定,這些日子的相

處也能證明他果如江湖傳言的重義薄利,不如放手一搏。「半年之後,想請你幫一個忙,可以嗎?」

「好。」頭也不抬,淡淡吐出承諾的字句。

驚異地望著他,雖然知道他一定會答應,但這樣的爽利,仍令她無法置信。「你不問是怎樣的事?」

「妳知道我的原則。既然妳會開口,表示一定需要有人幫妳;既然妳敢說,我為什麼不?」

「這…」不知如何接口,在他面前,似乎連道謝都有些多餘。浣水洗了臉,回頭用暖冬的笑顏向他。「走,我們去浮他一大白!」

是情非情—旭玉愛 (十一)

「後來的事,」封平看了燕之一眼,「就要由她自己跟你們說了。」

門外的扶疏隨風搖晃,在燕之略白的臉映著不定的光影。轉過身看向眾人,帶著堅毅而沉靜的神色開口說道:「請封平幫忙的事其實很簡單,就是帶我來長風鏢局,請求託鏢。」

「託鏢的內容呢?」采玉問道。

「尋人,並將我安全送至該處。」

「是何姓名、哪裡人氏,現下可能身在何處?」

「家兄燕三,大伙都叫他燕三郎,北京人氏,現下可能在關外,確切的去向則不清楚。」

「不知去向…這就棘手了。」

在旁靜坐的鐵衣突然說了一句:「燕三郎這名字我好像聽過,好像是…」蹙著眉,卻想不起來其他的事。

六爺也道:「對對對,我也聽過這個人,雖不是頂有名氣,倒也是江湖的一條好漢,之前確實有聽說他在關外出沒。」

「燕三郎啊…」郭旭喃喃地唸著這個名字,唇畔揚起了笑容。起身環視眾人:「如果大家覺得可行,那就準備動身吧,反正,也好久沒有出去走走了。」

「這?少局主,關外這麼大,我們連人的下落都不知道就去,會不會倉促了點?」

「就是。郭旭,就算你要幫人,也不能這樣毫無頭緒,天南地北,關外我們都不熟,到哪去找一個燕三郎?」鐵衣的話代六爺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采玉見郭旭一派的從容,一點也不像是草率做下的決定,難道,他已胸有成竹?只聽他問燕之道:「妳有多久沒見到燕三了?」

燕之想了想道:「大概也兩三年了,但我相信他的改變不會太大。」

郭旭點點頭,道:「那就這麼決定吧,鐵衣、六爺、采玉,我們晚點再討論出鏢的事。」說完,他便走出書房,留下一室的安靜。